几乎是每一天都会抽出空来演练一遍,演练什么?对余沉沉在西山去悼念这件事情,想着应该会有哪些环节,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应该准备什么物什,甚至于该是什么样的心情,都反复的进行过类似演练。
每次想起来,都含着悲痛的心情,压抑着,然后慢慢的、艰难的消化掉,一定要把所有卑劣的情绪消化掉,不然,发乎其内,表乎其外,怕是要崩溃不可,而且,在一遍的回忆当中,张玉林这个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近,越来越亲切,就好像是一个老朋友,一个知己,一个现在就坐在我旁边的人一样。
这是十分难受的,心口上仿佛裂开一道疤痕,我想,余沉沉现在的心思,大概也就是这样,大抵可以感同身受,而且,我们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很内敛,车祸之后的近段时间,张玉林老班的心情很糟糕,平日里平和的一个人,变得很严厉,举例说明就是班上的学生体育课上伤到胳膊,他便不能自已,大声呵斥,“安全、安全、安全!跟你们讲了多少回……”甚至于因此取消了班级的体育课一个月,给出的理由是不安全,不宜进行……总而言之就是在管理学生方面很是苛刻,在假期来临的时候,他会认真检查学生乘坐的车辆是否超载,车况如何等等。
是什么让他这么周到和贴心?自然是那起车祸敲响的警钟。
余沉沉事发之后有很多朋友去安慰她,杨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频繁的,用余沉沉的话说就是他们老是怕她想不开,而她呢?总是给人一种自然平和的表情,若无其事,告诉她最亲密的朋友说没事。
有强忍的一部分,还有就是及时的规避,不去想,一天到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认真上课,做练习,对于学习任务一丝不苟……以此就可以有效的转移注意力,这算是一种拯救悲痛情绪的方法。
等到周末的时候,在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我便终止了那种繁杂的遐想,因为一下课,我们就要付诸于行动。
我在教学楼里面就碰到了余沉沉——原本是要按照约定在北京楼前见面的。她提着一大包东西,以黑色的带子包裹,穿着是上下一通黑。
“走吧,我们去打车。”很淡定。
“我帮你拿着吧。”我伸出手去,要提她手上的袋子,“不用,这个不是很重,我提得动。”
坐上去西山那边的出租车,司机说最多把我们送到山上,因为他们是城际出租,那已经算是出了城的。
“再加十块钱,可以不?”这时候司机就已经有些犹豫,两个人加十块钱是不够的,我紧接着说再加二十块钱,司机很满意的答应了。
车子出了县城,沿着盘山公路,环绕而上,我在手机上具体的查过这中间的距离,也就是十五公里,不是很远,而且我还了解到,从学校的西北侧有一条直通山上的小路,这是一条捷径,总共也就八公里路,如果她有必要的话,我们是可以步行抵达的。
车子在山上行进,来来往往的车辆,不断出现的弯道,翻过山,再往前行进一公里,便是到了那个山谷。
天气很好,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要不把车窗户关上吧,阳光照在脸上刺眼。”我正要把她那边的窗户关上,却被她阻拦,“就开着,车子里面太闷,开着窗户正好透透气。”我点点头,看着脚下放着的黑色袋子,从一开始就很好奇,那里面装着的会是什么,定是什么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我们一路上基本无话。
车子在半山腰的路上停下了,我们下车。
“我们下去吧。”她很中肯的说道。
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呢?这里唯一的意义便是张玉林车祸的事发地,我们不是探案的人,还需要对案发现场勘察一番。
那车辆在道路上最后留下的刹车痕迹还留在道路的边上,正走到那里,余沉沉就停下来,蹲下身来,身后的道路上不时还有车辆经过,嗖嗖的声音,但那些都不是我们重点关注的,我们的眼里完全只有那黑色的刹车痕迹。
半晌,余沉沉的泪水涌了出来,我大概是见惯了这种眼泪和悲伤,已经不会太过激动,而是很平淡的在她的身旁呆着,等她结束,此处只有两个人,如果两个人都浸入悲痛之中,不能自持,那是断然不可的——总有一个人是需要清醒、理智的。
”这是他最后的足迹。”她努力的点点头,也很疑惑,为什么生命的痕迹会如此简单,终了只是一道短短的车辙。
我们从小路上往下走,这一回,我在前面牵着她的手,一边回头顾望,她低着头,小心的看着脚下。
另外一只手提着那黑色袋子,”我们不是应该回家吗?在他的坟上去哀悼。”
“那你觉得以我们现在的条件,允许么?”
“怎么不允许,你是钟爱他的人,除却父母大人,你就有这个资历。”
“资历?我又有什么样的资历?我只是……算了,懒得同你讲,你又不懂。”
我们接近谷底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一股青烟从下面冒了出来,那该是谁?没有想到还有谁像我们这般对亡者有这般心思。
余沉沉也注意到了,她若有所思,一下就想到什么一样,“杨风?”
“是他么?”我腮帮子都鼓红了,因为那必定是余沉沉跟他讲的,但她可能想不到他也会来,还在我们之前。
“我们……要过去么?”我犹豫了,我隐隐觉得这个杨风同余沉沉也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但是,我不愿意去承认。
我们到了谷底,还在上方一点儿,便看见一个男生蹲在那个还留着当时车祸痕迹的地方——现在那儿看不到车辆残骸,在这茂密的山林里面,留下了一大块空地,些许杂草点缀其间,周围因为山谷幽深,有些薄薄的雾气轻微笼罩,仰望天上的太阳,便成了灰色的格调。
我们站住在那男生后面,看着穿着黑色夹克的背影,有一瞬间,我以为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看着他的个头,还有从背面就凸显出来的沧桑的感觉。
余沉沉提着东西往前走,我跟在后面,听到了脚步声,那男生终于回头,我们面对面,她站起来,一件黑色夹克外套里面是一件圆领的卫衣。
杨风,我认识的,在学校的光荣榜上见过他的名字,在张玉林名字的下头不远处,可,像我这样的学渣,自然是没有跟所谓的学霸接触的机会的,我们在一个学校里面,却没有在一个频道上。
在这之前,就听余沉沉提过这个人——他学习很好,也很单纯,是班上的佼佼者,不过照着张玉林那种优等生,还是很有差别的,若是按照学习的段位来区分的话,张玉林是王者,杨风就是荣耀段,这个判断是中肯的。
只不过,在这个地方来认识,是很尴尬的一件事情,我们因为悼念张玉林而相遇。
“来啦。”他像是在跟亲戚说家常话一样自然随性,没有多。余沉沉点点头,“我在学校里面,正好有同学回家,顺路。”
杨风打量了我们一眼,见他看我的眼神,便已经认识到,是晓得我得存在的,“邓华,是吧。”他伸出手来,像是英伦风格的绅士一样要握手,此时此地,此时此刻,很不合时宜,因为这里不是什么华美的殿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严肃的社交场合,这里有的,只是荒郊野岭,这像是什么?像是一条野狗站在一盘精美的西餐面前,那种既视感,真是不敢多想。
在他的身上,看到的是和蔼、没有一丝的嗔怒,很令人想不通,若是还有第四个人在场的话,绝对想不到我们这两人在日后会成为情敌一样的对手,这一点,直到后面才想明白,那就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保持着一种大度和妥帖,好像这是恋爱的必修课,而杨凤,已经提前预习。
我呆呆的、出于礼貌的握了握他的手,在荒郊野岭完成了这么一种不合时宜的绅士一般的礼节
余沉沉没有同他说话,径直走向前去,看见那还未完全熄灭的灰烬——他在这里烧了一刀烧纸。
俯下身去,将那黑色的袋子打开来,这时候,便看清楚了袋里的物件,有一刀烧纸,两炷香,比较特别的是还有一束塑料花,白色的,花枝上伴随着绿叶,还有一个小型的哆啦A梦的布娃娃,很小,大概就有手掌那么大,烧纸是必用之物,那么花呢?在我们的传统习俗里面,就是比较奢侈和少见的,至于那布娃娃,算得上是另类的,那我知道,与余沉沉来说,那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唔嘿……嘿嘿……嘿嘿……”她蹲在那里就哭了起来。杨风首先过去安慰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节哀顺变,他不在了,还有很多关心着你的人呀……”拍拍余沉沉的肩膀,作为理科生,其语言组织能力,真是算得上上乘,不像是我,呆子一样,就在旁边,一动不动,仿佛跟周围的大山融为一体,僵化,笨拙,突然就会觉得自己才是这天地间最蠢笨的人。
他把余沉沉扶将起来,余沉沉哭着伏在地上,强大的痛苦形成了电流一般,从头顶直击下来,把她彻彻底底的击倒在地,她的手捏着地上的一颗石子,用上了她全身的气力,仿佛就要一下将其捏碎,咬着嘴唇,不是不能自已,而是更甚。
泪流满面,又哭了一回,杨风搀扶着她,不料她一下忽的挣脱开,直指着杨风的脸,“你走!滚远些!这儿不需要你……“后面说的话就听不清楚了,胡乱的说了一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话。
杨风终于放开她,她终于脱离了挟持者的控制。
长吸一口气,我要一个清醒的头脑,我以余沉沉的悲伤为悲伤,以她的痛苦为痛苦,虽然没有什么外在的表现,但是我真的心疼她,她在哭,我的心在发热,在流血。
激烈的情绪总是会有一个终点,杨风在被排斥之后,走到我的旁边,拍拍我的肩膀,“照顾好她。”简短的一句强调,像是一个领导在离开之时深切的叮嘱。
“要你说?我会蠢到这点儿意识都没有?”我不情愿的看着杨风,那眼神在告诉他,赶紧离开就可以,不用这么多的废话,点点头之后扬长而去,走得很洒脱,“这男的,都不知道再争取一下?或许就还有转机。”
我笨,他比我还蠢!
站着的余沉沉,瘫软,一阵轻风过来,便可以将其吹倒,眯着眼睛,睁不开,一抽一抽,眼泪已经没有,悲痛入心入肺,张着嘴巴,干咳,因为伤心嘴里呜呜的哭,烧纸的火光映红了她脸上的泪光,燃烧的很快,在我的眼里,却是那么的漫长。布娃娃和花摆着前面。
坐在地上,失去了最贵重的东西,撕心裂肺。
她面对着我,诚挚的哭哭啼啼,我一下就抱住她,我出于本能的反应,她是一只受了伤需要治疗的小鸟儿。
“没事儿哈,没事儿的,他见到你这样,也十分难受的。”拍着他的后背,怕她一下背过气去。
“我想他了啊。”换口气,“他最喜欢的哆啦A梦的布娃娃,我给买了送了过来。”
我们一直呆到下午三点,等到烧纸的火彻底熄灭掉,这个在来之前就有准备,山高林密,是一定要注意的,还好这里的草木已经被清理,断然没有失火的可能,这才放心下来。
余沉沉迟迟不肯离去,在等待一个人一样,充满期待,令人羡慕那个可以被等待的人,即便是都清楚那个人是不会来的。
我们往上爬,在山林里面,几乎由我强拽着她往上走,格外的吃力,等我们从山谷上去,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试着歇息一会儿,我们坐在一大块山石上。
她的手轻轻的拂拭着坚硬又冰冷的石头,“怎么?冷么?”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是不是?”我方才反应过来,一身冷汗,《孔雀东南飞》我是会背的,“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这两句话是与前文相对应的,我不敢念出来,可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更不敢想到“自挂东南枝”,那就不是悲剧了,纯纯的惨剧。
她心里面总还是有着张玉林,从这天往后,余沉沉像是换了一个人,以至于需要去重新认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