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桢昏迷不醒,全身发烫,两眼发红,像正在火炉里,四肢夜以继日的痉挛,时而混杂着痛苦的呻吟,更多的是胡言妄语和呼唤着谷穗名字。
太医仓皇失措,范仲淹一面秘密搜罗关内外名医,一面写信给晏殊,暗示立储之事。
连连四日,只有滴水入口,谷穗见状,心下悲苦,也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只是无人之时暗暗啜泣,待第四日夜里,境况转好了些,整个人烧退了,人安静下来。
赵桢飘飘荡荡来到一座山上,前方溪水处一仙风道骨的居士讲学:宇宙太初,为实。丹雀无及释放虚空,物始动,成混沌。方有盘古开天辟地,万物生灵。
赵桢正听的有趣,那白眉居士说道,“贫道有客人来,你们皆可散去,一个时辰后再来。”
赵桢正疑惑,他有什么客人来时,那居士已来到跟前,施了一礼,“贫道在这儿等候多时了。”
赵桢惊异,“大士认识我?”
那居士笑而不答,“请跟贫道来。”
赵桢忍不住问道,“大士知道我来?”
那居士不由分说地携着他疾行,来到高高山崖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海,阳光照耀,水波平静,渔民的小渔船正满载而归。
突然间那震怒的浪涛汹涌而来,裹挟着暴雨狂风和光亮的闪电,把渔人连同渔船吞入深海的腹中,不见了踪迹。
接着,赵桢跟随着他来到一个村庄,新的小犊正在长角,雏鸟练习振翅,孩子们匍匐在母亲的膝头撒娇,丈夫们田里播种,老人正安享逗孙弄猫的晚年。
突然间飞翔的火焰不知从那里来的,愚蠢且肆意地吞没了村庄,把树林连同根都吞吃干净,土地烧的焦黑,吞噬了正往外逃跑的老人,孩子,妻子和丈夫。
转眼间,跟着他来到城郭,那里新的黎明升起,小商贩的包里慢慢装满了铜币;谁家的小姐用带着晨露的鲜花编织成花环,套在头上;母亲把汤药的碗沿上涂上蜜糖,医治孩子。
突然间,四野布满了死人的形骸,一个叠一个的堆着,道路荒凉,城郭里的人们呼吸发出恶臭,凶暴而疯癫的面容,黄色的口涎,鼻孔里流淌着污血,走在路上随时会倒下,给出自己的生命。阵阵的恶臭让飞鸟野兽都远远地避开,事实上,飞鸟和野兽也挣扎着交出他们的生命。
赵桢额头阴沉,呼吸急促,痛苦让他没办法平息下来,他想问问那居士为何给他看这些,一抬头,人却不见了。看了看四周,还是在原地立着,像是做了个梦。
他循着找下山的路,这才觉察这座山好生奇怪,阳面多桑树,阴面多苍玉,往前面走,山顶处一片禾木,果实金黄,状如麦穗,茎部赤红,他伸手触碰,茎竟渗出血汁来。正犹豫踌躇间,山腰处成百上千的人涌上来,杀声震天,“吃了九穗禾!长生不老!……”
这群人正往上冲时,林中猛地扑出一怪兽来,虎身人面,声音若婴孩啼哭,转眼间,一口一个,竟连连吃了十几个人。
赵桢大骇,待他回头向山顶,哪里还有禾木,眼前苍茫一片,一女子踽踽独行,看着身形和谷穗倒是相似,他甚觉惊奇,穗儿怎么到这儿来了,便上前呼唤,谁知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起来时,人已不见了。
此时迎面走来一个道人,便上前问道,“大士,你看见前面姑娘了么?”
那道人摇了摇头,径直过去了,“唉!事由天定,万事万物自有生成造化,人心何劳。”
赵桢生怕下面的怪兽伤着她,着急大喊,这么一喊,醒了过来,窗外天色微明,方知是梦劳魂想。
谷穗被他这么一喊,也醒了,见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她揉了揉眼睛,扑了上去,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么一哭,范仲淹,狄青,太医,侍卫们全都进来,看这情形,怕是不成了,一个个地都哭了起来。
待谷穗哭了一会子,擦了眼泪问道,“饿不饿?”
赵桢抹了抹她的眼角,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笑道“扶我起来。”
这可把正在哭的一帮子惊愕地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尝尽了大悲大喜。
李齐忙地送粥进来,谷穗接了粥,先吃了一口,说道,“不烫。”
谷穗喂他吃下,太医把了脉,说龙体安康,大家方才安心。
“扶我出去走走。”
谷穗一面乖巧地做他的拐杖,一面说道,“兄长,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还想救公主来着。”
赵桢只是笑。
“真的,是我扔了个瓦片,惊动了侍卫,可是公主还是被偷走了。”
赵桢停下,从脖子上拿下玉佩,套到她脖子上,说道,“收好了。”
谷穗瞧了瞧,欢喜地把它塞到衣领里,“兄长,你怎么找到的?”
“你啊,莫要再弄丢了。”
“知道了,兄长,那公主怎么办?”
“你真的关心公主?”
“那当然。”
“那只有和耶律重元完婚。”
“我不答应”,谷穗脱口而出,又生怕惹他生气,旧病复发。
赵桢见她神态,便知一二,说道,“我且问你,你方才哭什么?”
“我看你好了。”
“那我若是不好呢?”
“不好,我也想好了,我也不能独活了。”
赵桢心下一颤,狂暴的热浪席卷全身,恨不得当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子里,融入灵魂里,这种痛苦灼烧着他,使他额角显露痛苦的扭曲。
谷穗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赵桢一手摸着她的脸颊,双眼注视着她。
谷穗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嘀咕道,“不烫啊”,她再次确认的那只手被赵桢捉住,他说道,“我没事儿,就是心里欢喜。”
又一日,赵桢已无碍,儒州都督府内,召范仲淹,狄青谈论驻军屯田之事。
范仲淹道,“臣以为战时,军民合作,军一分,民两分。”
赵桢点了点头,“朕也是此意。”
李齐入内,道,“陛下,元昊来了。”
赵桢问道,“范大夫以为元昊所来何事?”
“陛下,以臣看来,元昊所来,一来探听龙体虚实;二来为贸易榷场重开之事;这三嘛,便是和辽国的领土纷争。”
“嗯,榷场之事可以应允,只是这三……”
“陛下,这出兵之事,且不可应允,只说是结为姻亲,劝说为先。”
赵桢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国主请起。”
“范大人,狄将军”,元昊向右侧施礼,“姑娘。”
谷穗眉头一皱,“你来做什么?”
“臣担心陛下安康,特来探望。”
“噢……,你是想看皇上好不好,若是好,你便作罢;若是不好,你便调转风向,趁机瓜分中原。想得美!”
“陛下,臣绝无二心,臣自无三益之才,不敢处三损之地。臣自见天颜,方知常悟道德之实,不求当时之名,为大道也。”
赵桢微微垂眼,“朕有耳闻,国主常心怀天下。”
“陛下,那必是别有用心之人诋毁臣下,臣下就是那因忠心获罪之人啊。”
范仲淹说道,“是你不够忠心吧,哪里会有因忠心获罪之人呢。”
“绝不是这样的,臣下有一人出去做官,而夫人趁机和人私通。那人快回来时,夫人担心东窗事发,便要毒死丈夫。此事恰被侍妾知晓,侍妾两难,想要保护主人,又想守护主母,便故意失手打翻了毒酒,因此被毒打了一顿,这不正是因忠心而获罪么?”
赵桢轻轻一笑,“国主对苏秦甚为推崇。”
“臣下才疏学浅,自知瞒不过陛下。”
谷穗嘀咕道,“马屁精。”
“陛下,臣新得了最好的洮砚,名为‘鸭头绿’,坚似青铜,润泽如玉,特来进献给陛下,聊表敬意。”
赵桢点了点头。
元昊随从驱步上前奉礼,谷穗不接,说道,“皇上,我就是担心这个,他把……他说的最好的东西……供奉给您。”
赵桢微微侧头,不解地瞧着她。
“您想想,蜜蜂远远地被花朵吸引,而引诱秃鹫的则是死尸。对于人,泥污最为龌龊,在猪看起来,却是如此可喜的东西,以至于它乐于在其中打滚,并且从来不曾为此感到厌倦。”狄青迷惑不解,向范仲淹望去,见他强忍笑意,低下头去。方才回味般地偷笑起来。
谷穗走下台阶,对着元昊说道,“嵬名曩霄,你自己说说,你的好东西,对皇上来说,是好的么?”
“臣的东西自然不能比拟陛下的,臣只是想尽忠心,请陛下明鉴。”
“不必麻烦,要是表忠心,倒也容易的很。”
“请姑娘明示。”
“狡猾保全了狐狸,善跑保全了麋鹿,凶猛保全了狮子,犬则是靠着睡觉时也保持警觉的忠心得以被人类庇护,那是人类对它服役的报酬。”
元昊听的脸色涨红,胸中憋闷,却无从反驳。
“这个国主最是知道了,我也是班门弄斧。国主这么聪明,应该怎么做了?”
“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姑娘处处见疑,无非是要出一口气,就是姑娘要本国主的命,只要陛下一言,又有何难!”元昊转向赵桢,“请陛下明鉴。”
赵桢轻咳了一声,“好了,还不去收下。”
谷穗接过洮砚,问道,“就只有这个?”
众人不解。
“你上次可是赶了上千头羊给耶律宗真。”
“臣下准备了两千头上好肥羊,只是路程远,想必不几日便到了。”
“那谢谢国主了。”
元昊见她说这话时,双眼流光溢彩,烂漫无邪,竟是痴了,心下不由地一热,想起那日漫天飞舞的白雪来,哪里还记得她处处刁难,言语嘲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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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赵桢已大好。
谷穗一面倒腾她的青霉素,一面想着怎么提回辽的事儿。忽听说辽国使臣来了,便丢了手里的家伙什,直奔都督府议事厅来了。
她弯着腰,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辽国使臣在里面?”
李齐不语。
“不告诉我,我自己去看。”
李齐伸出手臂拦住去路,说道,“是萧孝先,韩修文。”
谷穗绕开他的手臂,才迈出一步,又被拦住,“正在议事,公子不能进去。”
谷穗咬了咬嘴唇,说声,“不稀罕”,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李齐示意罗匹跟上。
谷穗出了都督府的大门,问了守门侍卫,便骑马朝着使臣下榻的苍青馆去了。
她在馆内等了几个时辰,火炉上的茶汤加了又加,沸腾了又沸腾,等的她着实心焦。
待到申时,院落里响起马蹄声,手臂支着文案打瞌睡的谷穗一跃而起,冲到院落里,见到驸马督尉萧孝先正朝内堂走来,边走边对身边的韩修文说道,“我要赶紧向陛下禀报,你亲自连夜前往上京。”
“督尉大人!”
萧孝先被突然出现的谷穗吓了一跳,眼睛大睁,“秦王妃!”
“吓到督尉大人了。”
“我正想见王妃,南朝推脱,我正为此事发愁,不料王妃竟来了。”
“督尉大人有事找我?”
“不瞒王妃,我此次来是奉皇上之命,带王妃回去。”
“我这就可以跟你回去”。
“唉!怕是不易。”
谷穗皱了皱眉头,“为何?”
萧孝先也是一头雾水,他向赵桢提出三件事:一是辽皇帝纳安北长公主为贵妃,若得一子,无论男女,皆擢为皇贵妃;二是接秦王妃回去;这三,则是宋朝不插手辽和西夏的西京道,上京道领土争端。
南朝应了第一件,第三件细节有待商榷,本以为第二件乃是有益于两国之事,却最是出乎意料。
他忽地想起来时的光景,太后,皇上都交代要带谷穗回去,唯秦王无有一言。当时想来是他为人深沉,不露于色;今日想来,却哪里不对,可实在猜不透哪里出了问题。
谷穗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盯着院落里那盆景,问道,“督尉大人?“
“哦……,今日面见南朝皇帝,我提出护送王妃回去,南朝皇帝不予答复,可他面色不悦。不知秦王妃是否知情?“
谷穗咬了咬嘴唇,“督尉大人,你几时回去?“
“最早也要三五日,离开前,我着人提早告知秦王妃。“
“不用,我会遣人来问。嗯……,来人说,地上有的是米,你就应,房上没有瓦片。”
萧孝先一脸惊奇地看着她出了院落,转向身边的韩修文,见他正笑吟吟地撸着胡须,便问道,“韩大人笑什么?”
“督尉大人,秦王妃姓什么?”
萧孝先没好气地说道,“这还用问,谁人不知,谷啊。”
“那南朝皇帝姓什么?”
“赵!韩大人,我说你是不是消遣我呢?”
“下官不敢,敢问督尉大人,秦王妃称南朝皇帝什么?”
“兄长”,萧孝先摸着下巴,皱着眉头,“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