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皇后毕竟在深宫多年,对情绪的基本调控力还是有的,她很快平稳了情绪,宋不知还在号嚎大哭。
真好,她不是一块所有人都想抹除的污渍了.....她也有家了。
“对不起,”贞元皇后搂着宋不知,摸摸她的头,语带歉意:“当年我和南疆公主争夺后位,不想却牵连了你,害你离魂十年,也不知做孤魂野鬼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
“苦吗?”宋不知挑眉,笑了。此时她是十三岁的男孩打扮,笑容俊美中又透着丝丝诡谲:“这倒不算什么,只是有些账.....还没算清楚,怎么都有点难受啊。”
“账?”贞元皇后何等敏锐:“人的账还是鬼的账?当年晓慧大师离世前帮你批过一卦,说是南疆公主的巫蛊之法虽害得你主魂离体,肉身因缺魂少魄而痴呆疯傻,但你的灵魂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而肉身和魂魄本来就相互吸引,你终有一天会清醒,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十年。”
贞元皇后的声音轻缓,此刻她甚至没有用本宫的称谓:“而我一等十年,也准备好再等下一个十年,没想到,没想到.....我太高兴了。”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的后悔。那时她正值二八年华,野心与美貌等高,但为自己野心支付代价的却是自己的孩子。十年来,她看着不会说话、成日呆坐、打也不哭、骂也不动,仿佛植物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的齐安,便仿佛有一柄匕首在一刀一刀的提醒她的罪孽。
贞元皇后姜璇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大齐对南疆宣战,身为南疆公主的慕容贵妃争夺后位又败给了她,彻底疯狂的慕容贵妃在太清殿一次宴席上不管不顾的使出了南疆秘术。在场的众人都花容失色,而千金一发之刻,是她三岁的安安像一颗小炮弹一样从席中蹿了出来,猛的撞向那个姓慕容的疯子。
在一群大人还在惊慌失措的时刻,那个三岁的孩子大喊着:“别想伤害我的娘亲——”冲了上去。
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拳打死老师傅,她的安安打断了慕容疯子的施法仪式,但也一个人承受了施法失败后的全部余波,主魂离体,变成了傻子。
如何不恨?为什么在场那么多人,要牺牲的是她的安安?她的安安那么勇敢那么热情那么可爱,有时候早上起来,等候三宫六院的妃嫔们一个一个陆陆续续来给她请安的时候,总有一只小团子从远远的从殿外撒开脚丫子向她奔来。三宫六院每天需要向她请安的妃嫔不在少数,可只有她的小团子安安的请安是真心实意,那一声声“安安给母后请安”的声音哪怕经过变声也是那么甜脆。
有一年冬天她身子不好,在凤坤宫抱恙一旬都没有出门。那天早上宫人一开殿门,她的安安叼着一枝红色的梅花,裹挟着一身冰雪的气息滚了进来,太子的奶娘和随侍在后面追啊追,小团子迈着小短腿跑的倒是飞快,最后跑太快了不小心一头栽倒在地上还滚了两圈。
她心疼的下榻跑过去将她的安安抱起来,小团子刚反应过来就“哇——”的一声哭了,她以为安安摔痛了,慌的手足无措,没想到小团子抽泣着举起手中被压烂的梅花枝,口齿不清的说:“它死了。”
姜璇记得自己当时哭笑不得,揉了揉她安安的小脑袋说:“你把它摘下来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死了啊。”
“我才不信!它明明和在枝上一样漂亮,只比母后你丑一点点的那种无敌漂亮!怎么会死了呢?”团子皱起了眉头。
姜璇笑笑,她稍稍抬起了头,看向凤坤宫一角的雕梁画栋,眸光带着一点悠扬的怅然:“安安,你不知道,有些东西死了,是先从内里开始的。”
团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姜璇,整张脸大写的没听懂。但姜璇也没有再过多的解释,她只是把团子安静的抱在怀里,看着窗外的雪景,而暖炉在室内燃烧,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心。
齐.混世魔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安乖巧起来也是令人心碎的小天使,她安静的蜷在姜璇的怀里,虽然刚刚母亲好像跟她讲了很深奥的道理,而且她并没有听懂,但她以后再也没有折过枝头上的鲜花。
在往后的十年里,姜璇每每想起这些过往就泪盈顷眶——那时的安安平时对着除她之外尤其是陌生人都是一张“莫挨老子”的冰块脸,但只要这个小团子干了坏事觉得亏欠于你,就会笑出两个小梨涡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你。
但是现在——贞元皇后姜璇看着笑容青涩的靡丽中又带着一丝丝阴暗的诡谲的宋不知,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
该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把一个曾经那样明媚的孩子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哪怕宋不知隐藏的很好,可姜璇身为皇后,更作为宋不知的母亲,对她的情绪状态感知异常敏感。哪怕相处才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贞元皇后便察觉到了宋不知那隐在骨子里的疯狂。
可贞元皇后姜璇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呵斥她,如果不是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没能保护好她的安安,她的安安怎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似乎是察觉到贞元皇后复杂的眸光,宋不知露齿一笑,唇红齿白的大男孩,之前那一丝诡谲仿佛只是错觉:“母后,你听说过,安南宋家,宋不知吗?”
贞元皇后:“!!!”
贞元皇后当然听说过那个女孩,安南宋家的有一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庶女,在外界早就传的沸沸扬扬。
宋不知看见贞元皇后沉默了,她的表情僵了一下,旋即低下头,自嘲一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披散下来,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眸光,看不清神情:“怎么?”
宋不知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也觉得我是你的污点?”
贞元皇后听到宋不知这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泪流满面。
她浸淫深宫女人心计已久,如何不知道这些谣言的可信度几乎为零?倒是这短短的十个字里,包涵了多少心酸?
一个娼妓生的庶女,打小没有母亲照顾,徐莲淑那人姜璇见过,心计手腕都为上上,她的安安在安南宋家这十年......姜璇不敢想。
今日恰好传来安南宋家宋不知背家叛族、滥杀无辜、淫荡好色有辱家风被安南宋家家主大义灭亲、就地正法的消息,时间也刚好对的上。
姜璇紧紧的将宋不知抱进怀里,她抱的那么用力,勒的宋不知有些喘不过气来,宋不知却觉得莫名的安心。
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喜欢这样被另一个人如此在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