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叠山硕大的红鼻头,在人影斑驳的混沌中露出来。卫澜瞬间眼眸一亮,立马绕过人堆靠了过去。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办公室不是在楼上吗?
离那一堆包围圈两米的距离,虽未见着正脸,卫澜却一眼认出了穿着粉红色加绒外套的人就是姚瑶。
那么她对面那个侧着身,低头靠在张叠山左臂边,穿绿色防风服的应该就是朱奇。
原来她倆来这儿问题目了!
卫澜神采奕奕的双眼从姚瑶那件红外套上滑落下来,头微微低着,落寞而怅然。
几秒前燃起的那点微光熄灭了,心中的狂风大作与眼前办公室的温暖祥和形成截然反差。
即便如此,她还是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忖度了好几次。抬头望了望张叠山,他亦在全神贯注地比划、讲述,比课上还要投入。
她终于彻底沉默了,握着练习册的手不自觉松了,捏了外壳的一角,托着鞋后跟消失在人堆里。
“问题都解决了?”罗御风瞥了一眼坐回来的同桌,右手忙着给左手修剪指甲,甚是仔细。
“嗯。”卫澜把练习册扔在桌上,发出“叭——”的声响。
罗御风停了手上的活儿,转过身来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叶伟骂你蠢了?”
“说什么呢?谁蠢了?”卫澜肃然精神起来,挤着眉头,一脸烦闷。
罗御风干笑了两声,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抬起一条腿,双手垫在膝盖上开始上下磨着指甲盖。
“多大点事?就你们这些书呆子偏偏想不通。脑子不灵泛又要去问,又受不了骂。
那些个老师又不是吃素的,说不定来之前才被老婆刮了几个巴掌,不朝着你吼两句,心里那口气能出?”
“你才被老婆刮了几个巴掌呢!叶伟根本就没空待见我。昨天那几个胡搅蛮缠的今天还霸着他,人手一本‘宝典’,不知道要问到什么时候去了!”
罗御风勾了勾嘴,歪着头瞅着她撅起的嘴。
卫澜气愤的模样在他看来有趣极了,她总能为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伤神,恨不得从天到地骂上一通才解气。
“看来,人家说叶伟开小灶的事,是真的了。”
“开小灶?”卫澜的嘴张成了标准的“O”型。
“怎么了?稀奇吗?”罗御风把指甲剪逆时针旋转了半圈,“哒”地让金属条贴在磨甲板上,“他又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卫澜眨巴眨巴地望着他,等着解答。
罗御风勾了勾手,示意让她靠近些。卫澜好奇心占据一切,立马凑了过去,两个人的头几乎靠在了一起。
“我们班,就有吃小锅饭的人。你瞅瞅现在空了哪些座?”
卫澜扫视了一圈,前面那两个座依旧空空如也。张叠山那半张脸浮上眼帘,她的嘴角蠕动着,并不说话。
罗御风哼笑了一声:“家长给老师好处,让老师单独照顾。利用晚自习,点对点补课,明白了?”
“可是学校不是明令禁止,不准补课吗?”卫澜激动地反驳道,心里却分明是空的。
“不准?不准的事就没人干了吗?”罗御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意味悠长地努着嘴,“再说了,谁能证明他们是补课了?晚自习时间,学生去办公室问题目,这可正当的很。
别人妙就妙在,每天都有不懂的去问。老师呢,每天都对着那几个不耻下问的学生提出的问题,不厌其烦地讲解,自然没空搭理你了。”
卫澜的脑子里闪过陌生的绿皮辅导书,叶伟警惕的眼神,那几个脸熟的面孔。
她不愿意相信这个解释。
因为,张叠山卷入了。
“我不相信!张老师不可能是那种人。上次我看到李辉他妈给他送了一个水杯,他都没要。”卫澜的语气甚是肯定。
“天真!孩子,你太天真了!”罗御风右手架在桌上撑着脑袋,斜斜地看着满脸愠色的卫澜,轻轻摆着头,嘴角浮出怜惜的笑容,“你不知道张叠山搬到大办公室来了吗?”
“……”
“他搬东西那天,我从厕所抽烟回来碰到他,还给他帮了忙。他兴是心虚,我还没开口问他,他就自己一个劲儿说是王祖长让他换的,让他多和其他老师交流交流。”
“……”
“王青云什么人你不知道啊?搁明朝,妥妥的阉党!上次你那事,忘了?没个八面玲珑的本事,他能混上那个位置?还长青不老?”
卫澜霎时间觉得自己被扔进泥泞的沼泽里,浑身被黏住,上不去也下不来。
此前的碧海蓝天、山青水绿,再一看全是水中的倒影。她的脸挂不住被戳穿后的羞惭。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她岂不是真的蠢到家了?
“学校是干净纯洁的地方,老师是蜡烛和春蚕。是你的念头太龌龊!”她的脸憋得通红,嘴里却半点不含糊。
“算了,好心没好报,以后难过了别来我这借肩膀。两耳不问窗外事的乖乖女,好好呆在你的笼子里吧。”
“请不要把你对张老师和一中的偏见强加在我头上,行吗?”
罗御风愣了愣,苦笑了几声,摆了摆头:“得,算我多话了!告辞不送!”双手抱拳,往前一送,埋头看起书来。
看似这场交战卫澜占了上风,实则心虚得一塌糊涂。
脑子里翻来覆去琢磨着那些话,比对着眼睛看到的情形,怎么想都未能完全说服自己。
坐在白长条桌对面的向尧,夹了一筷子白菜扔到卫澜碗里,一脸不悦:“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饭都别吃了?”
坐在卫澜身边的陈曦,侧过脸望了过来,嘴里嚼个不停。
“向尧,我问你个事。”卫澜放下手中的勺子,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顿午饭期间第一句话。向尧耷拉了下眼皮,附和着点点头。
“你知道姚瑶和朱奇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吗?”
“当官的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卫澜显然更低落了,若有所思地用舌头抵着牙龈,在嘴唇上拱起一团。
“姚瑶她爸是副市长,这个很多人都知道。朱奇她爸爸好像是检察院的吧,也是个什么领导,我听我爸说的。那种重要大会时,多半能碰到。”陈曦轻言细语地补充道。
卫澜有些犹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她始终觉得,如此怀疑一个尊敬的人不道德,更何况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
她决定这一周再抽空,晚自习去几次办公室,千万不能把张老师无端拖进那个煤圈里。
张叠山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梯,迎面走来背着手的王青云,像是特地在楼梯口候着他。
“王组长,早上好啊!”张叠山喘着粗气,脸上挂着笑。
王青云自顾自笑,抿着嘴,不看他。
“有什么事吗?组长?”张叠山实在想快速结束这段对话。因为没多久学生们就会蜂拥而至,空出此刻还是人山人海的操场。
王青云清了清嗓子:“一起吃午饭吧,教师食堂3号包厢。”
张叠山心里“咯噔”了一下,讪讪地点了点头。
教师食堂设在顶楼,开阔的露天平台后方,一栋贴着珊瑚红瓷砖的单层。中间镶嵌了一副对开的玻璃门,隔得老远就能看到排队点餐的队伍。
平日里学生在一二楼就餐,教师食堂只供老师和家属使用。
据几个也在一中读书的老师家孩子透露,教师食堂的饭菜好吃地不得了。
光是每天早餐的品种,比学生食堂里半个月的食谱还多。小炒菜全用的是猪油,盖在堆成小山的饭头,油能浸透到盘子上。
此言一出,成百上千的学生们纷纷涌入教师食堂,贫民窟里的大闸蟹谁不想尝?
几个厉害的角色把瓷碗砸在餐台上,逼着大师傅打饭舀菜,一副不成功不罢休的架势。大师傅怕闹出事来,左思右想还是妥协了。
可这一妥协,就像放了闸的水,拦都拦不住。当日教师食堂的饭菜在15分钟内被一抢而空,老师们赶来时已经连汤渣都不剩了。
从那以后,教师食堂明令禁止除老师以外的人进入,且菜谱必须和学生食堂一致。可却在里面悄然隔出了几间包厢,纯白的清漆木门,和后厨的入口无二,正是王青云约张叠山赴宴的地方。
张叠山脚上的皮鞋是去年百货商场岁末打折时买的,棕黄色的圆头系带款。才不过一年光景,皮面皱得跟灌汤包的面皮似的。
显然他已然注意到了这点,低着头打量着左脚好一番,杵在漆白半掩的木门前。脸上疙瘩地厉害,下身跟栓了铅球一样,半点挪不动。
包厢里时不时传来中年男人的嬉笑怒骂。不用真地看见,也能如数家珍地获息他们谈话的内容、姿势,内里的格局、陈设。
逢迎拍马、开怀畅饮的场面里,他曾是无辜的受害者。
研究生毕业那年,安排到县城实习的人员已经定了,“张叠山”三个字赫然在列。
可正式通知时,他却意外落榜了。同班的几个官二代替代了他和几个背景苍白的优等生。
他痛恨那些出生就占据了社会优质资源的人吗?
答案是肯定的。
一个人会变成他所痛恨的样子吗?
答案亦是肯定的。
既是如此,此刻,杵在门外,却迟迟不入的张叠山,还在犹豫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