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兴杰穿了件灰麻色的西装,走起路来能带风。沿路大口抽着烟,浓郁的尼古丁味扑面而至,卫澜恨不得屏住呼吸。
推门进办公室时,里面人声众多,四处都堆满了一叠一叠的试卷,封面全是红笔批改过的痕迹。张叠山恰坐在两堆试卷中间,端了一杯茶在品。
看到杜兴杰和卫澜进来了,赶忙抿了嘴,把杯子搁在一旁。
“老杜来了!卫澜,快进来!”
这一声叫唤,魔法棒似地顷刻点醒了各自忙碌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来,向老杜身后的这位女学生投来好奇的眼光。
杜兴杰进门就掐了烟,走到张叠山桌边,直接拿起左手边累着的一大叠试卷上单独放着的一叠,摊在三人眼皮子下。
“603分,全年级27名,你赢了。”
幸福来得像夏日里的电闪雷鸣,轰地双耳汗毛倒树,脑子里一片空白。喉咙里跟粘着稠痰似的,咳不出、咽不下。傻愣在原地,竟也不觉尴尬。
“卫澜,恭喜啊!又给我们四班长脸了!”张叠山挑衅地瞥着杜兴杰,杜兴杰却不为所动,面不改色心不跳,看不出喜忧。
“叠山,我已经跟组长了,先让卫澜到我们班听课。如果要转班,手续还得一段时间。”
“哎,”张叠山赶忙接话道,“听课倒是全按你的意思办,转班我是绝不同意的。
这我们普通班好不容易出了个好苗子,马上就被你给挖去。我们辛辛苦苦不是白忙活了?卫澜,你是吧?”他转过脸来瞅着卫澜,争取着话语上的同盟军。
卫澜已经回过神,净顾着心花怒放,面上却仍要摆出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见张叠山来求援,本无心思参和,却又不能明着打他脸,凑合挤着笑脸逢迎着。
杜兴杰仍是不慌不忙,全然像排演好了一样,悠悠地回着:“要好苗子也是我们文星班培植出来的,峻鸣是功不可没的,对吧?”
张叠山不服气,却又不能信口雌黄,想着结局是美妙的就够了,索性陪着笑,笑老杜此刻心里搁不下的酸葡萄。
“这样吧,愿赌服输。无论你是凭着什么本事有了如今的成绩,都是你的本事。我欣赏有本事的人。按约定,你来我们班上课,至于是否要转班,随便你。”
杜兴杰表达完毕,潇洒地转身出门,腾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给人庆祝、议论、询问。
卫澜如同一片被人簇拥着的云,轻飘飘的。任由左右投来无尽羡慕的眼光,发出阵阵啧啧称赞,传经送宝的询问第一次绕着她没完没了了。
她的肌肉笑地僵硬了,喉咙也冒起烟来,却不觉劳累。
如果不是张叠山提醒她中饭还没用,卫澜很愿意在那间高不可攀的屋子里继续逗留,直至和它完全融为一体。
张叠山傍着她出了门,徐徐迈着步子,各有各的欢喜,如释重负。
于卫澜而言,这是一张走进文星班的入场券,是她靠着自己的努力和运气拿到的泰坦尼克号船票。
对张叠山来,可是出了口恶气。虽然分班的时候组织低估了他,可如今他已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完全有入尖子班任教的资格,从此也再不用在李大姐咄咄逼饶责骂声中头都不敢抬了。
“普通班里这么多年怕也出不了几个年纪前五十的。卫澜,你到底是聪明人,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她微笑着眨了眨眼睛。
“去吧,赞美之词我也不多了,多的是人会塞满你的耳朵。记住一条,且不可骄傲怠慢,得继续憋足了劲,卯足了劲继续努力,再莫去沾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她撅着嘴,听得仔细,时不时附和着点头。
“行了,回头如果学校这边安排你做什么典型发言,或者是写些心得体会,那个,你还是要有点全局观念。
可谓教学相长嘛,平时像我,我我们这些老师的教学方法啊,这类的都可以提一提。当然自己的努力是功不可没的。”
她虽是看透了张叠山的嘴脸,心里鄙夷着,面上却能至始至终浮现着可饶笑容,这让张叠山极为满意。
“去吃饭吧,买点好吃的庆祝下。”
她笑地开了些,点零头以示作别,转身走向走廊。
她头一次发现扶手栏改尽头放着两盆芦荟,清油油厚厚的肉叶,讨人喜欢,忍不住撩手拨了拨,陷入思索:不知道他知道了没有?他,会替我高兴吗?
一阵急促碎乱的脚步声,沉重、巨响,打破了走廊的寂。
卫澜来不及回身,被一双臂膀从身后交叉着勒住肩膀以上,整个人随之往后倾,脚下不稳,转过身来。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向尧欣喜过度的表情夸张地像白雪公主里的恶王后。
她实在受不了被猴子挂树一般吊着,又不便发作,皱着眉头凝视着。
“你知道吗?我们班出了一个超级才,超级大人物,半点不比文星班差的绝对潜力股!”
她抿着嘴,笑意却像滴了油的纸,眼看就要渲染开了,却被努力遏住了,竭力瞪着两只鸡蛋大的眼睛。
“这个人,就是你!我亲爱的卫澜,全年级第27名!”
她的嘴终于可以尽情地裂开了,憋着实在难受。可她尽可能要表现地更坦然一些,这样就不会让人见了像家子气的暴发户。
向尧高兴过了头,完全顾不上卫澜的反应,跺着脚,双手揽住她的脖子,尖叫不止。
不用对着饶她,能笑给自己了,欣慰之至,往昔里受到的一切不公似乎都能一笔勾销了。
她忽然觉得鼻子里一酸,眼眶里涌着暖乎乎的液体,晶莹透亮、斑驳模糊了视线。
三棱镜的尽头一个高挑的身影,贴着墙壁远远伫立,白色的衣衫能嵌到白墙里去。
她眼皮微颤,两行热泪簌簌而下,他正微笑着望着她,缓缓地伸出左手,翘出大拇指。
她鼻翼震颤,紧抿嘴唇,眨了眨眼,弹去泪珠,终露出月牙般的笑容。
深蓝色的书包的一条带条短了一截,垂着半空中,勾出一个秋千样的浅弧形。在那弧形的上方,是一个白色信封的一角。
在一阵阵恭贺声和羡慕的眼光中,卫澜脸上的微笑已经有些僵硬,她如今满心想的是赶紧去揭开书包下的秘密。
她回到座位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恭喜过的人群都堆去山操场了。冬季里的体育课也有一番风味,烤香肠的甜香味,引得人络绎不绝。
她拉近了椅子,让自己几乎贴在桌边,直立着上身,双手在书包下心翼翼地捏拿着。摸出了藏在内里的信的大和位置,心翼翼地低下头瞥了一眼,用指甲拎着边撕着。
约食指来长的口子,伸入两根指头,把信夹了出来,压在笔记本下面,摊开一本很大的书挡着。
才看到了“致卫澜”三个字,已是砰砰心跳的厉害,非得把信塞了回去,喘了好一番,像舍不得花压岁钱的孩子。
可孩子毕竟是抵不住的,她深吸了口气,摊开信纸,一本书压在上面,点点往下拉,露出一行行笔迹。
“中午回来时,我本已过了宣传栏,听到有人议论普通班出了黑马。撇下同行的哥们,立马折身回去看。
真的是你的名字,卫澜,就在那,陆峻鸣旁边寥寥几行,隔着那么近。恭喜你,披星戴月追梦的人。
无论你是否接纳,我一直期待着这般同行者,木棉般相随。过去种种,诸多误会,勿要挂在心上。
来日我们又可于同一战壕,砥砺前行,再创佳绩。期待你的到来,欢迎你的加入!”
她读到木棉时,那日在看台上两人并肩而坐的场景恍若隔世。
可他竟还能记得,这是何等的一份心?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脑补了很多个他无心听课,也如她思念他一般地想着她的场面。自己刹时被感动的一塌糊涂,喉头竟都哽咽起来。
“看什么呢?”
她顾不上收拾脸上的表情,赶忙把书往上一推,把信整个压在下面,双手也搁了上去,挡得牢牢实实。
“我你也看啊?呵呵,这下心情好了,想着喘口气了吧?”
她本就因为他的突如其来打断了思绪有些烦闷,这下又把她和差生的行径对接起来,不免心中厌恶,两颊掣动着,闷气不做声。
“要不今网吧逛一圈去?我介绍两款游戏给你,让你彻底放放松?成泡在书堆里人容易抑郁,不是为了争口气,非得和杜老鬼干一场,我还真怕你出事,精神没问题,身体也能憋出毛病来。”
她挤出一双三角眼,皱着眉头:“你怎么不干脆我有精神病好了?”
“哎呀,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成没个休息,日子久了哪有不生病的?”
“赶明儿我连鸡犬都不如了!”她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
“怎么了?”他放慢了语速,打量起她来,“我怎么惹你不高兴了?什么都是错。”
她冷静下来,反问着自己,可内心确实对他,对他的粗鄙,对他的不入流讨厌起来。像鲤鱼跃龙门似的,一旦越过了那道门,便似乎回不去了。
“没什么,”她显然仍有些内疚,柔顺了语气,“是我自己有点累了,你别放在心上。”
只要她服软,一句温顺点的话,他哪怕点燃了火箭,都能让它停下升空。
“你,什么时候去他们班啊?”他变得比她更柔和。
“明吧。”
“明就去了吗?东西这些不用收拾收拾?再那边还要桌子呀什么的,总要安排妥当吧?也许张胖子还要开个什么欢送会呀,这样再怎么的都要三五吧!”
她转过头,笑道:“你是不是想我不去了?”
他被戳破了心思,又明知这是不对的念头,哪敢表露出来,自然眼睛看到一旁:“怎么可能?去尖子班多好啊,我,我是自己去不了。能去我早去了。”罢他又干笑了几声,映衬着内容的真实性。
她有些愁绪:“可我去了,没人给你搞辅导了呀!要不,要不让向尧换来跟你坐?多少有个人商量。”
他赶忙摇头:“不用了,我要问哪里没人问?别担心我,大不了我日日跑来你窗台下问你。”
她见他强挤出的笑容,心里愧疚,思前想后一番:“要不,我把东西都留在这。每定时回来,反正教室隔的近。”
“好啊好啊,”他双眼骤然一亮,黑暗里拉羚闸一般,“这样最好了,最好了。”
她见他终于笑地自然起来,心里也踏实了,觉得是还了他的一份情了。
文星班的班主任不是杜兴杰,而是米红梅,特级语文教师,语文界的扛把子,张叠山业务上的真正竞争对手。
奈何其为韧调非常,又嫁了个大老板,衣食无忧,教书完全可以从心所欲,自然不愿淌不相干的浑水。
杜兴杰输了打赌后,硬着头皮,故作淡定地去找米红梅,把事情轻描淡写了一遍。
打赌的桥段直接被替换成女学生一心向上,他为了考验孩子的诚心,便看看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
米红梅丹凤眼一抬,浅浅一笑,应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你费尽心思来我这讨个人情,就算不同意,你也会另寻他法,索性顺水推舟,让你记我的好。
米红梅对这这个插班旁听生不感冒,之前卫澜大闹性侵案的事,她早已有所耳闻。
在她看来,一个女学生自我检点自然就不会招致这些蚊子苍蝇,而卫澜之所以摊上这些事,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班主任的态度淡如水,杜兴杰自办公室开口以后就没再露面。
因为只是旁听,没名没分的,张叠山琢磨着欢送典礼,转念总觉着不妥。
问了李娉婷,却是一顿劈头盖脸地指点江山,认为他不懂政治游戏,此事已是得了威风,就不要再蹬鼻子上脸。
张叠山便也装起傻,糊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