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虎面色微变,此三人者,他也曾听说过。他们情同兄弟,号称“三士”。十余年间跟随齐国下卿陈氏攻鲁国,伐徐,在海滨追剿莱夷,多次立下功劳,是司马穰苴死后齐军的三把利刃。
公敛处父道:“阳子夜袭之策不错,但若不将国夏的机智,还有这三人的勇锐考虑进去,恐怕祸事将至,必死无疑!”
阳虎听罢,一时间犹豫了起来。
而阳虎身后,戎右苫(shān)夷也忍不住了,恶狠狠地威胁道:“阳子,此行过于冒险,汝若是让季孙、孟孙二卿陷入祸难,纵使鲁国司寇不敢惩处你,我拼尽性命,也立誓要你付出代价!”
对于这一威胁,阳虎轻蔑一笑,虽然感觉身后有一双充满杀意的眼睛盯着,他却毫不在意。以他的身手,就算有三个苫夷,又能奈他何?
但他还是勒住了马车,心里暗暗想道:“此等鼠辈虽然怕死,但说的也有道理,何况如今吾等鲁人相互提防,除了我外,皆无战心,如何还能夜袭得胜?莫不如……”
就在此时,前方半里外,却突然火光大作!隐隐还有阵阵喊杀声传来。
“发生了何事!”阳虎心中大惊,莫不是遇到埋伏了?
没过一会,军吏来报,说是齐人早已听说了阳虎将夜袭的消息,而假装没有提防,却在此隐匿等待鲁军,前拒进了圈套后,便被伏击。
“阳子快看,前方有辆驷马战车!”
阳虎一瞧,只见鲁军的前拒几乎被团团包围,而一辆齐军的驷马戎车正在其间奔驰,所到之处,鲁卒都被杀得丢盔弃甲,抱着头到处乱窜。
战车上的三人,正是齐国勇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
御者公孙接双臂过膝,御术高超,在人群里驷马拉着车辆奔驰自如,车速快得连旌旗都斜倒过来。
戎左田开疆身高九尺,在车上挽强弓,箭如霹雳,每次开弓必死一人。
戎右古冶子虎背熊腰,声音如雷,在战车杀入鲁师前拒后,便跳将下来,双腿如同在飞一般。他挥着长戈斩杀鲁卒,割下耳朵,胳膊夹着生俘,又跃上了战车,正是高难度的“超乘”。
三人齐声大喊道:“鲁师来而不告,非礼也,国子令我三人致师,愿求阳虎一战!”
“斩阳虎,擒三桓!”对面冲出的齐军也一同呐喊了起来。
霎时间,数千鲁军丧胆。
“殆矣,是我小觑国夏,小觑这三人了,今日一见,方知真万夫不可挡也!”
“速速鸣金,撤兵!”
阳虎悔之晚矣,只能抛弃已经陷没的前拒,带着后军后撤,返回了阳关,闭门不出,任由齐军三名勇士在城下炫耀俘虏和缴获。
而远在中都的孔丘,在听闻此役后,便在简册上记录下来:“齐国夏帅师伐我西鄙,鲁师败绩!”
“晋、齐之争方兴于外,而阳货专权于内,鲁将受其乱也!”孔丘不由为鲁国的未来忧心忡忡,对着新近拜他为师的弟子冉求,说出了这句话。
冉求年方二十,刚刚行冠不久便前来中都邑,拜在孔丘门下。因为多才多艺,迅速由在籍弟子升为登堂弟子,侍奉孔子左右,被作为“政事”人才来培养。
但他对军争之术,也十分感兴趣,看着那副鲁国西鄙的地图,冉求喃喃自语道:“鲁侯、三桓,甚至是阳虎若能用我,只需一旅之卒,我便有信心退齐师于国门之外!”
就在此时,夫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求,写一封信寄去晋国,问问你的师兄子贡,就说我欲为他向展季大夫说项,让他在行人署从一行夫做起,可愿意归否?”
……
冬至日清晨,晋国下宫。
赵无恤的冠礼已经确定是在今日,日期确定后,便要开始“戒宾”之仪:戒是告知、通报的意思,作为冠礼的主人,赵鞅提前三天通知新绛周边的卿大夫们,邀请他们届时前来观礼。
一般来说,受邀请的人除非是公开的仇家,否则辞谢一次后便会应许。地位更高的国君,范、知两家,赵鞅还得亲自上门邀请才行。
国君当然不会亲自来,只是派遣太史墨代他到场。
而另一方面,需要提前准备的仪式和服饰、礼器也在陆续筹备妥当。赵无恤提前三日回到了下宫,每日沐浴斋戒,以示虔诚庄敬。
冬至日鸡鸣刚过,在简单朴素的朝食过后,一身红衣的季嬴便长摆坠地,走入居室中,亲自为坐在大铜鉴前的赵无恤梳发,佩玉,更衣。
这本来是举冠者的母亲当做的事情,若是母亲已丧,则由姑姊代劳。
“你的发质差了许多,平日还是不肯用膏油保养么?”
少女纤细如葱的手指,拿着玉梳顺着赵无恤乌黑的头发滑下,一缕一缕梳理整齐。她发现相比一年前,无恤的发质有些枯萎,这是上次成乡血战,烟火燎烧的缘故,而且他脖颈上还多了一圈披甲时留下的茧。
季嬴不由得埋怨道:“作为卿族君子,指使手下人在前即可,你何必亲冒矢石?剑戈无眼,若是受了伤,那该如何是好?”
赵无恤恍然觉得,季嬴今天比往常更加,话多?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无恤定当牢记……”
季嬴手上动作很快,口中却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仿佛是在驱散心里的某种情绪:“对了,我听有位年过九旬老寺人说,今日无恤君子的冠礼,和你的曾祖父文子时一般热闹,可是赵氏几十年未见的盛会。”
我的曾祖父?这话说的奇怪,不也是你的曾祖父么?赵无恤任由她述说,只是默默听着。
季嬴开始如数家珍地报出今日到来的宾客姓名:“国君派太史墨观礼,声称要将此事记录于史简;范、知、韩、魏四卿家主亲至,宋国大司城乐伯在场,赵氏小宗也无一不至,而其余张、乐、籍等大夫都有前来……”
“吉时已到,请君子更衣,随下臣前往家庙!”就在此时,却传来了赵氏的礼官悠扬的声音。
季嬴持着玉梳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咬着嘴唇,话头一下子停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无恤看着铜鉴中,已经被梳理整齐的发鬟,觉得自己滑稽无比,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随即缓缓起身。
他也有话想单独对季嬴说,但如今周围都有侍女和有司盯着,而且头上这个搞怪的发鬟,无恤觉得自己肯定二得不行,画风被映衬得有些不对劲……
“好了,阿姊,今日应该高兴才对,待到冠礼之后,我,还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赵无恤轻轻捏了一下季嬴的手,留下了这句嘱咐后,便张开了双臂,任由侍女们趋行上前,为他穿上行冠专用,单薄而朴素的采衣。
随后,他在有司的引领下,离开了偏殿,前往今天冠礼举行的地点,赵氏家庙。
家庙,就是宗族后代为祖先立的庙,为亡魂建立的寄居所,岁初岁末和各种节庆祭祀祖先,并举行一些仪式的场所。
无恤蹬戎车,邮无正御,一路上他高昂着头,坦然面对沿途目光。赵氏的黑衣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目逆无恤,国人们则挤在必经之路两旁踮着脚围观。
到达家庙的建筑群百步以外后,赵无恤需要“伏轼下舆”,一路走过去。
走向他的成年礼,还有属于他的时代!
……
到达宗庙外时,只见受邀的宾客已经到来,全都身着黑色的衣裳,地位高的卿坐在榻上,地位低的士大夫站于两侧,数十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无恤的身上,观察这位年轻的将冠者。
赵无恤深吸了一口气后,步步足尖踏实地,趋行而走。今天的礼节,他已经跟着礼官演练过无数次,力求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与周人普遍的“左祖右社”不同,赵氏家庙位于下宫城垣内偏东位置,对着祖先逐日而来的海岱,对着太阳从扶桑木初升的方向。
按照周礼,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卿大夫三庙。
赵氏也是三庙的规格,分别为赵鞅曾祖赵庄子的考庙,祖父赵文子的王考庙,父赵景子的皇考庙,按照一昭一穆的次序排列。
无恤要进的,自然是供奉赵景子的皇考庙,又称祢庙。
殿前巨大的石铺平台显示出宗庙庄严肃穆的气氛,加冠专用的堂在庙外已经立好,整套的编钟陈列于此。编钟上铸夔龙夔凤纹,钮作两只带角张翅的飞虎,衔梁对峙。盲眼乐师高一身礼服,带着乐师们早已就位,被告知将冠者已至后,便敲起了钟乐伴奏。
赵无恤再往前,就是抚着美须的赵鞅,他今天头戴庄重的玄冠,身穿朝服,腰束黑色大带,饰白色蔽膝,站立在祢庙东阶之下,等待着儿子。
无恤隔着数步远,就朝父亲曲身下拜,行稽首礼,连续三次。
赵鞅则坦然受之,随后牵引无恤登阶,入祢庙。
宗庙为举行祭礼的地方,所以其建筑不能奢华,高度节制而简炼,装饰、色彩和花纹也尽量单纯而简洁。其外敞而为门,竦而为堂,抱而为阁,翼而为两庑两厢,一共三十余楹。
然后,赵鞅停在了庙门槛前,转过身来,作为父亲,在这重要的时刻,总有些话要对即将成年的儿子讲述。
但他说的话,却是赵无恤万万没有想到的。
“从造父至今,共计十五代赵氏先祖之灵在上,此庙乃是汝祖父景子之庙。汝出生时,皇考已逝,所以未能亲见。皇考性情颇似文子,宽厚低调,与我不同。今日他将见证汝之成年,但我还是有一事不解……”
赵鞅虎目直视无恤的双眼,像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细细想来,汝自从出生以来,一向平平无奇,性情冷淡而怕生人,除了能忍辱外,似乎别无特点,与皇考早年倒是有几分相似。为何从去年冬至开始,却忽然睿智贤明,锐意进取起来,制作奇异机巧之物没有穷尽,一些新的制度也让我叹为观止……你能否告诉为父,告诉在场的先祖们,这,究竟是何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