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至日。
按照鲁国传统,每逢冬至,君主卿士都不过问国家大事,而要听五天音乐,百姓们也可不事生产,在家尽情休憩。在和平的时候,还要在毫社和周公之庙举行庆贺仪式,高峰时期朝廷休假三天,卿不听政,民间歇市三日,商贾归乡团聚。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鲁国人每逢冬至,便只顾得上祭奠死去的亲人了。
大前年与齐、卫、郑鏖战不休,前年阳虎之乱,去年齐国侵鲁,今年则又是孔子和三桓堕四都引发的大乱……
如今,曲阜城的战事已经结束半月有余,洙水泗水里的尸体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岸边却多了许多坟冢。
大夫死后棺椁两重,坟墓坟封土高大,周围种满了秋冬常青的松柏。士死后棺椁一重,封土仅高数尺,有树一株。庶民死后无棺椁,用蒲席一裹草草埋葬,仅有一个小坟包,上面插着几根野草而已。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这一日,披着素衣麻布,祭奠完亲朋的国人们开始返回,却在洙泗之间遇到了一队打西边来的车队。
有旌节,有旗帜,有卫队,有驷马戎车,这是一支来鲁国聘的问使节团。
为首的,是一位丹凤眼,白深衣,貌如冠玉,举止儒雅斯文的青年君子。路过的年轻女子们极少见到如此俊朗的君子,不由看呆了,再仔细一瞧却又皱起了眉。
原来与那位君子同车的竟是一个身材矮小如侏儒,样貌丑陋如鬼魅,蒜头鼻长满黑点,声音尖锐难听的男子。
这就好比一块无瑕美玉旁放着一块又黑又丑的石头,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那矮个子模样讨路人嫌弃,但车上的冠带君子却不嫌,反倒对他和颜悦色,礼数有加。
“子矩,冬至日本应在家中履长,祭祀,与家人团聚,这寒冬里却要你陪我来出使鲁国,真是惭愧。”
身短貌丑者连忙鞠礼:“君子这是哪里话,段规身为韩氏家臣,随君子出行本就是份内的事。”
原来那矮子名为段规,字子矩,而他口中的“君子”,恰是晋卿韩氏的嫡孙,韩虎!
两人车上闲谈间,也不忘遥望鲁国都城郊外的风貌,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初雪,焦土和血肉被埋到土里,化在雪内,已经看不出战乱的痕迹,只有偶尔下车拾起的残缺箭簇预示着,这里曾有一场惨烈厮杀。
“君子,我看鲁国大乱已定,人心思安。”段规自入鲁后就一直在默默观察,对韩虎如是说。
“子矩从何处能看出?”
段规道:“且不说西鲁的一片和曦,仿佛没有受战乱威胁。就说这大乱的中心曲阜,若是战乱依旧,人心未定,恐怕没有功夫妥善埋葬尸骸,祭奠亡者,这些事情只有生者不再忧虑自身安危时才会做。”
韩虎思索道:“如此说来,赵子泰已经掌控了曲阜的局面?如这样一来,吾等便不是大雪天送来木炭,仅是在滚油里添点火了。”
……
韩虎想起了往事,这和三年前冬至日前夕的危机一样啊。当时赵鞅中风,生死不知,那时候韩氏没有力挺赵无恤,而是想扶持自家的侄子赵伯鲁上位,结果到头来赵氏转危为安,却搞得韩氏里外不是人。
冬至日后,赵无恤当了行人,出使宋国,结果却被范氏暗算,宋卿乐祁被刺杀,赵无恤一时冲动之下,也把范氏嫡孙溺死在大河里,导致他被驱逐出国。
韩氏的长辈们却认为,赵无恤既然被逐,他的这一生算是完了,等到赵鞅论资排辈当上中军将才有可能归来,那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于是对此子再不放心上。
好在那次危机,韩虎正好在州县,他在子贡劝说下送了赵无恤两百把弩作人情,算是帮了他大忙。
谁能料到仅仅三年后,他竟然能在鲁、宋之间打下如此大的基业,真叫人瞠目结舌。
算起来,在席卷西鲁,夺取卫国濮南地后,赵无恤的势力已经和赵氏小宗邯郸氏并驾齐驱,差不多是韩氏的一半了……若是范鞅黄泉下有知,一定会气得活过来罢?
相比赵无恤这三年在国外的突飞猛进,晋国却一日日地沉沦下去。
在赵无恤被逐的事件后,六卿各自为政的分裂局面愈演愈烈,有时候韩虎觉得,自己所在的其实是六个邦国。执政知伯一门心思为自家牟利,赵氏与范、中行势如水火,韩魏则实力略逊色,仅能自保。这种情况下,晋国的行政、外交都无法顺利展开。
其恶果便是,面对齐国的强势逼压,卫国、鲜虞陆续叛晋,夷仪陷落,眼见齐人就要夺取霸权。
这时候又是晋国赵氏的游子挽救了局面。
去年赵氏与齐国大战,可以说是力挽狂澜,原本在国内只算中流实力的赵氏声望如日中天,士人们争相投奔。
但晋国还是有点跟不上赵无恤的节奏,齐国战败本是重夺霸业的大好机会,晋国内部却在扯皮和呆滞中渡过。这让齐国缓了过来,开始在外交上发力,五月时鲁国与齐国相会于夹谷,晋人直到七月才得到消息。还未及做出反应,是惩罚鲁国?还是召唤鲁卿来质问?宋国内乱的消息却又传来。
宋国乐氏是赵氏姻亲,于是赵无恤又马不停蹄地去了。
这时刚好是晋国赵氏迁主邑于晋阳的关键时刻,无法调兵南下相助。韩魏能力有限,根本就没起远征的念头。其余三卿对赵无恤间隙已深,甚至连牵制郑、卫的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去做。
郑国游速是善用兵者,连韩氏、知氏也不敢小觑的名将。他们就不信,赵无恤真能百战百胜?
还真让他胜了,到了十月份,宋国内战尘埃落定,寻隙而来的吴国人也没捞到太多好处,留下少数兵卒帮向氏稳住几座城邑后便匆匆撤离。司城乐氏和公女南子成了最大赢家,他们都是赵无恤的姻亲、盟友。
但晋国可就尴尬了,身为名义上的霸主国,竟然从头到尾缺席这场震惊中夏的大事件,这是从晋文公以后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一向“政由六卿,祭由寡人”的晋侯也忍不住了,招来执政知伯就是一阵质问。
当时韩虎刚刚行冠不久,他在殿内旁听了全过程。
晋侯痛心疾首地说道:“先君文公时,楚国围宋,先轸言,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于是晋国三军举矣,城濮一战败楚将子玉,随后践土之盟,天子致伯,晋由此而霸。自此之后百有余年,但凡诸侯有难,晋国无不同恤安危,备救凶患。远的不说,王子朝之乱、华向之乱、鲁昭公被逐,这几件事情晋国每一次都会为天子、友邦做主,中军将也曾亲自参其中,为何此次宋乱,竟不闻不问?”
赵鞅刚刚在北边和代戎打了一场小仗,才刚刚回来不久,此时也冷冷说道:“二十年前北燕内乱,齐侯向晋请求出兵平燕乱,晋国许之,就是这次让齐国代劳,导致晋国永远失去了北燕。现如今诸侯叛晋,唯独宋、鲁事晋。若不是吾子无恤还念着晋国,毅然出兵,宋国如今已经是齐人盟邦了!”
知跞自知理亏,只能向国君认错,赵鞅乘机提出,见兔放犬,为时未晚,宋国局面虽安,但郑、卫、齐却还未死心,晋国必须出手!
“邯郸近卫,不如让邯郸午帅师伐卫,从北面牵制卫人、齐人,也顺便报复卫国叛晋。”
邯郸本就是赵氏小宗,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上次赵鞅大胜,晋侯为了勉励他,还特地宣布邯郸永远为赵氏支系,不再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规矩来。
赵鞅让邯郸伐卫,晋侯又没任何损失,于是便允之。
韩虎回到韩氏之宫后,将今日所见的一切告知卧病在床的祖父韩不信,韩不信大奇。
“不对,这不像是赵孟的手段。”
……
韩不信这两年老了很多,他年过六旬,韩氏族人一向是儒雅君子的弱身板,和魏氏那群四肢发达的武夫不一样,一入冬腿脚便开始犯病。
儿子坐镇家族主邑平阳,他身边便只能让孙子回来辅佐。
他在榻上说道:“驱邯郸这条不忠之犬,吞卫国狡诈之兔,邯郸和卫国都会受损,而赵氏却能在后得利,真是一手好棋。然而,这不是赵孟的风格,他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也不知究竟是董安于,还是傅叟,亦或是新收的家臣?”
韩虎道:“我听闻赵氏的高等家臣里,近来多了位戴着面具,穿黑衣的’乌有先生‘,据说是齐人,其实是赵卿上次从鲁国带回来的……”
“什么乌有先生,我猜就是阳虎!”
韩不信老谋深算,他对阳虎之死早就怀疑了,他了解赵鞅,就像了解自己的子侄,自己的弟弟一样。这位一根筋的虎卿近来狠辣之计百出,或许就是此人建议的。
韩不信道:“赵孟春秋鼎盛,其子无恤勇锐难当,现如今又多了阳货为助力,简直是如虎添翼啊!当年季札访晋,见了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三人后啧啧称奇,说晋国之政将归于三家……可四十年过去了,他的预言却遥遥无期,唯独应验了的,便是赵氏越来越强……”
据说赵无恤在鲁国控制的人口和城邑,都快到韩氏的一半了,能不让人叹服么?如今再加上宋国这个盟友为助力,赵氏的未来,当真不敢想象……
还好,还好,韩氏不是范、中行,他们可以选择,到底是与之为友,还是与之为敌。
他叹息道:“我不能振兴韩氏,愧对先祖,但幸运的是,赵韩两家百余年来一直是世交,现如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越是强大,韩氏就越安全。所以千万不能起了间隙,从此以后,赵氏世子之位,韩氏绝不再插手干涉!”
韩虎默然,虽然祖父的决断他也赞同,但是……
“祖父,那阿姊怎么办?伯鲁怎么办?”
PS:下午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