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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
在籍秦带着数千新田国人组成的公室军队绕过王屋山麓后,山势越发起伏不平,道路渐渐狭窄起来,绵延的山岭占据了天空,一条遍布荆棘和灌木,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羊肠小道向前蜿蜒而去。
这便是太行山的重要孔道:轵道。轵者,车轴之端,轵道者,意思是这条道仅容一轵(车)通过。所以队伍前后拉开了数里距离,像一条在山间爬行的长蛇。
换了平时,这种道路也极为难走,何况是这六月末的雨季?
籍秦十天前从新田出发,一路从沁河谷底爬坡到太行之巅,所经之处,崇山峻岭,瀑流湍急,实为险隘。加上雨水稀稀疏疏下个不停,让兵卒们感觉自己身上都快长青苔了,只希望有个干燥的地方歇息几日。
不过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总算是到了,那便是这座横跨在峰峦上的石垒城塞:轵关。
关城坐落在左高山右深沟的隘口古道上,地势险要,虽然只有一千之众留守,却易守难攻,万夫莫开。
这里属于韩氏所有,不过在籍秦看来,虽然六卿形如六国,但都是晋侯臣子,以他上军司马的身份,还是上军佐韩不信的下属,凭借虎符、节杖和通关文牒,通过此关并不困难。
然而让籍秦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带着亲卫们攀爬到关口时,却吃了一记闭门羹。
“籍大夫,你应该先捎个信来,”他们在兵卒推攮下才得以驾车爬上山口,韩氏的家臣段规面貌丑陋,趴在石头堆砌而成的轵关上对籍秦笑着说道,“那样的话,吾等就可以派人护送。这年头山路的安全不比从前,虽然你带着这么多人,不知意欲何为?”
段规望向籍秦身后,因为关口狭窄,他的大军停留在半山腰,遥遥看见旌旗。
籍秦倒没那么多要求,只希望韩氏快点开门,让他带兵去向赵氏“传达国君的意思”。
然而段规却笑着拒绝了。
籍秦大怒:“大胆韩氏家臣!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旌旗,看看这节杖和斧钺,我可是带着君命来的,难不成韩氏打算抗命,打算叛晋么?”
段规呵呵直笑:“籍大夫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家臣,岂敢有这胆量。说来也是不巧,这几日忽降大雨,关后的道路被大水和石流冲垮,大夫恐怕是过不去了,不如原路返回,去向赵氏借道,从孟门关外的滏口道进入何如?”
籍秦大怒,他原本是中行寅之党,如今则投靠了执政知伯,虽然还未声张出来,但籍秦已知道,知伯暗地里一改之前的态度,准备遏制赵氏的势力,他岂能从长子借道?何况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孟门险关,在赵氏席卷河内后,竟然派人带着范氏被俘的大夫范维去诈取了,对于知、中行一党的籍秦而言,那就是一条死路……
他仰头大吼威胁道:“我身负国君使命,要去河内调停赵氏与二卿的乱战,你竟然拦我,这是亡族灭家之罪!”
段规却不为所动。
其实知氏在东边仗打得差不多时,派人以晋侯名义来出面干涉叫停,赵无恤是早在预料中的。他在攻克凡、共后特地和韩虎协商过,要派个可靠家臣守在要道轵道、羊肠坂等地,争取在八月份前,阻止来自西面的军队通过。
虽然段规听命行事,但赵无恤态度之胆大,行动之激进,都让他心惊不已,这相当于是站在太行之巅对西边大喊道:太行以东是战是和,都由赵氏说了算,无论是晋侯还是执政,都管不着!
看着退回半山腰驻扎的籍秦五千人马,段规也只能祈求多下几场雨,让他们没法悍然进攻。他的使命是不要让这些人过关,去攻击赵韩河内地,因为那里的兵卒和人员都被抽调去进攻朝歌了……
段规没亲历过沁水、凡、共的战场,自然也不能做出直观的判断,只是凭借常识认为韩虎此举有些冒险。
他喃喃说道:“君子还是太过年轻,太过忠厚了啊,因为在战场上被破了阵线,导致赵卿受伤一事,他一直心怀愧疚,竟愿意陪着赵无恤做下这种无视君命和执政的事情。如此一来,赵韩已经大大得罪了新田那边,若执政支持范、中行,定首祸者时,韩氏恐怕也脱不开关系……宗族存亡荣辱都系于赵氏身上,这真的好么?也不知道,朝歌那边的战事怎么样了?”
以段规聪明的头脑,也想不出赵无恤有什么速战速决的法子,放眼天下,对于攻城一向没有什么速成的法子,别说是在七月破城,就算拖到入冬,拖到明年,也有可能啊!
……
早在六月中下旬,在攻破共城,范吉射****半个多月后,赵韩联军休整完毕,又进击到了朝歌城下。
朝歌位于淇水之阴,作为昔日的殷商故都,这里一度是“大都无防”,有内城而无外郭,没有修建城墙,正因如此,周武王才能带着周人精锐在牧野一战击败殷人后又继续推进,一天内灭亡了大邑商,成汤六百年社稷毁於一旦。
等到武庚之乱平定,卫康书被分封到这里后,便吸取了教训,在内城外加修了外郭,当然,就当时的技术水平,其实就是高一两三丈的土围子,所以等到狄人南下时,朝歌也没费什么功夫就被拿下了。
直到一百年前,这里落入了范氏之手后,朝歌才被真正地经营起来,多次加固扩建,将这里打造成了范氏在太行以东的坚城,也是家族的大本营。
所以等赵无恤率领大军抵达时,落日余晖下,他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座都邑规模宏大,外有万亩粟杆青绿的肥沃良田环绕,东有淇水河为险阻,西有太行山余脉作屏障,朝歌古城垣巍然壮观,像是盖在河内平原北部的一方玉印。
就连一心要攻克这里的赵无恤也忍不住赞道:“诗言朝歌邦畿千里,维民所止,的确如此。”
移动小百科项橐像背诵一般补充道:“朝歌者,意为高歌黎明,喜迎朝阳,蒸蒸日上,兴旺发达之意。也有人说纣王坐于朝歌鹿台,朝歌暮舞,新声靡乐,故名朝歌。”
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在下臣看来,如今的朝歌人却没有这份雍容享乐的心思了。”
不错,昔日作为歌城外一道景致的林木被砍伐一空,房屋也烧毁殆尽,井水全部填平,或扔了死羊死鸡进去污染。这座大城现在一日三惊,已经做好了迎敌坚守的准备。
赵无恤看了看自己身后,共城之战后收敛伤亡,赵韩两军尚有万余人能再战,在和从棘津再度北上的赵广德、羊舌戎等人汇合后,接近两万大军。此外,从温县、韩氏领地和凡、共征召来的十七岁以上者,也有近万人的劳役,这些人未经训练没法打仗,只能干点重活。
这浩浩荡荡的三万人扫清了朝歌的几处卫星小邑,接着在数十里外布置斥候,又在淇水沿岸布了一条数千人的防线。时值夏末,淇水湍急,对岸的范氏小邑不敢渡水救援,却不能不防。
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可以全力攻城了,不过这朝歌城却仍是很不好攻。
远远望去,朝歌引清澈的淇水为护城河,像一条玉带般环绕其外。外郭部分城墙高约五丈,顶宽也是五丈,基厚则有七丈!城垣东西宽千余丈,南北长两千余丈!确确实实是一座“千丈万户”的坚城。
好在范吉射已经将此城兵卒抽调一空,折损在几次大败里。据估算,中行寅带着逃入城中的兵卒仅有两千余,加上城内千余守卒,加上陆续从淇水北岸新征发的新兵,一共不超过六千。
但麻烦的是,朝歌户口众多,何况还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逃难过来。据探子所报,老弱妇孺全部被赶到淇水北岸,免得浪费粮食,五尺以上的男性则被截留。如此一来,不算兵卒,城中尚有青壮人口三四万,但凡是走得动路扛得动包的人,都被邑宰张柳朔以赵兵破城喜好大肆杀戮为威胁,动员他们帮忙做守备工作,拉上城墙凑数。
算起来,守城者的数量甚至超过了攻城者,兵法云十则围之,所以这仗不太好打。
赵无恤本打算用计诱守军出城,奈何中行寅、刘香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吸取了野战不利的教训,竟死守城内,也不理会赵兵故意露出的大缺口,所以只能围城进攻了。
三万人的确不够包围这种大城都会,安营扎寨,将城的南墙和西南、东南两角围住后,主帅赵无恤召开了军议。
他看着众家臣道:“看来敌人已经打定主意,认为吾等不能迅速破城,要死守了,二三子,可有破城之计?”
帐内众人陷入了沉思,两军对垒,尤其是攻城时,计策并非万能的,归根结底实力才是决定胜负的根本。就像城中的二卿残部,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不管引诱,他们就是不肯出城,不出城就没法野战胜之,只能硬攻。而硬攻,这时代攻城的办法说到底常用的也就那么几种,无非是蚁附、攻城门、筑土山俯攻、火攻、掘地道,亦或是筑垒长期围困这数种罢了。
但,究竟应该用哪一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