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冥三十七年,我三百岁。依照冥例,我成年了。
过去三百年,我终日待在幽深的冥府,习一切冥王的礼俗以及学习怎样做一名杰出的冥王。我父王,就是上一任冥王,在平三边时不幸罹难,冥界有了暂时的太平。父王一千五百岁才得了我,按人间的说法,是老来得子,而我是唯一的血脉。
成年后,我需要去西边的奈何桥下种上一片彼岸花。我也不知为何,他们只道历来如此。我看见桥下绵延成的一片红海有些惊讶,看来我的先祖们无一不遵循了这个惯例。
只是桥下并不美,虽然远看时这珍贵的红色是冥界难得的光亮。我去到桥下一下就闻见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有铁锈味混杂着臭味,又有些甜腻腻的。脚底也是滑腻腻的,黑红色的泥水爬上了我的衣摆,我实在不应该穿着这样的白色衣衫过来的,可表妹总说好,我拗不过她,母后最是宠爱她,为了母后我也总得收敛着点。
这花代表着血腥脏污,不许有人陪同我过来,就真的没人跟着我过来。那些平日里围着我转的侍女们,还有平日里说最喜欢我的表妹,她们用手帕捂住了口鼻,远远看着我踩在这片滩涂上。
唯一不同的是我那表妹一直要随从给她拿衣服过来,她想要跟过来。我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这样。我可没工夫照看她。
随从们用咒术递来了秧苗,它们像一头头生了霉的蒜,上头倔强地冒出了几根绿芽,不太相称。我有些怀疑这东西究竟能不能开出我眼前这些嫣红。
三途河水表面是清的,可底层其实有一层暗色,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没人给我提过。
腥臭的味道一直在蔓延,我将那些发黑的“蒜头”一个个埋进泥里,不一会儿,我的手都裹满了难闻的泥污,衣服上也是。
渐渐的我竟有些能接受这样的味道了,我看向身后,那边的人离我越来越远了。
其实是我自己走得越来越远了,我不想让旁人看见我这副光景,母后常说我得有帝王之气,得如高岭冰雪。可我迟迟没有做到。
我正忙碌,可我又看见了桥下的一抹暖黄色的身影,离我不远,我一抬头就看见了。
我特意等了等,果然,那边角落探出一个头过来。是个毛丫头,她穿着暖黄色的衣裙,头发用暖黄色的绑带挽成了两个小髻子,像两只圆圆的橙子安在头上一样。她亦看见了我发现了她,急忙又瑟缩了回去。
我没有拆穿她,继续种我的花。
不一会儿,我又感受到了一抹目光,我抬头一看,又是方才那个丫头。这次她不躲了,我也看清了她,不过一百来岁,稚气未脱,她定然不知我是谁,不然不可能这样镇定。
我看见她的眼睛,圆圆的,很亮,就像……就像我曾经出逃去往人间时看见的夜幕星辰,一定是那颗北极星,就数它最亮眼了。
她不动,我也站着不动。不一会儿她就把鞋子褪去了岸上,提着裙摆走了过来,我看见她的模样有些滑稽,像是随时都会摔个狗啃泥,我得照看着一二。
她在我的注视下走来了我面前,白胖的手拖着一方洁白的手帕,与我的衣衫很是相称。她提着软糯糯的嗓音道:“哥哥,这个给你。你的脸脏了。”
可我不能接,我的双手皆是泥污,一触碰便会脏了那帕子。我微微俯下了身子,让其可以够到我的脸颊,又建议着:“你帮我擦擦吧。”
我看见她微微怔了一下,扑闪着大眼睛看了看我,随后才肯伸出手用手帕往我脸颊上擦了擦。
每日我需要见许多人,有时是见过的,有时则是陌生的,那些如同过江之鲫的人都费尽心思扑来我面前,可我没有记住谁。
但是今天这双眼睛,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觉得我一段时间都不会忘记。
她的手帕是有香味的,一种淡淡的橙子花的味道,我只闻过一次,在人间。但我闻了一次,记了许多年,今日仿佛又记忆犹新了起来。
她把沾了泥污的手帕塞回了自己的衣袖里,随后又从她随身的锦囊中掏出了一把糖,很普通的麦芽糖,但是做成了很奇特的形状。
“哥哥,你要不要?干娘加了桃子汁在里头,很香,你吃了就不太能闻见外头的味道了。”她伸着手,衣袖滑落,手臂都露出了一截,真是个没头没脑的毛丫头。
我弯下腰叼走了她指尖那粒琥珀色的糖,果然很是香甜。
她做完这一切就干脆地转身回去了,我还以为她会留下来一阵帮我擦擦汗。
“丫头。”我叫住了她。
她慢吞吞地转身,眨了眨眼睛疑惑着:“嗯?”
“帮哥哥擦擦汗,完事我会感谢你的。”我一本正经地同她说着,我也不知为何要这样一本正经。
我没等到她的回答,她看了我背后一眼就撒开丫子跑开了,白色的手帕滑了出来,吹到了一旁的花上头。
“表哥,表哥……”我听见了我那表妹的声音,我连忙过去把那方白色的手帕拿了过来,一股脑塞进了胸前的衣服里,反正衣衫已经脏污了,不会被注意的。
表妹也踩着泥泞赶了过来,她手中还是捏着一方手帕,她很是讨厌周遭的味道。
可惜她没有糖。
我把手中仅剩的几个“蒜头”埋进了泥泞里头,总算轻松了。
我叫住了表妹,让她不必再过来。
随从们慌忙扑了过来,用干净的水冲洗我脏污了的双手,侍女们用干净的手帕擦我的脸,我躲了躲,想自己来。
我向四处看了看,这里是前冥的尽头,主街的尽头,建筑稀少,正在眼前的是孟婆庄。
我似乎知道那个丫头是谁了。
我日日守在冥府,很是没意思。我不能随处走动,至少以前是的。
回了冥府,我换了崭新的衣衫,身上也不再有臭味了。我私下把藏在我身上的手帕给洗了一次,或许是皂荚放多了,我闻不到那阵橙花的味道了。
又有侍女告诉我,我有个表弟过来了。
我当然知道是谁,不会也不敢有人随意过来找我,我在冥主殿,这里到处都是耳目眼线,四处都有规矩条例。但是好在,这远房的表弟性子不错,我与他姑且也算志趣相投。
其实我只大了他几日,可是这也是优势,我顺理成章成了他表哥。
“阿阎。”远远的我就听见他的声音了,这人从不肯唤我表哥,怕丢面子。
“又要干什么?”我审视般看着他。一般来说,我在冥主殿时的模样是有些威严在里头的,他们都这样说。
他反客为主般直接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兴冲冲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置在了桌上。
我瞟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渡灵官?你傻了?”
“自然不是。这是最有意思的冥官职位了,可以常常往来人间,而且还是公务需求,何乐而不为?”他白了我一眼,反倒显得我见识短浅。
“舅父知道了,不得把你皮都剥了去。”我把那张纸推得远了些,表达我的不满以及不感兴趣,还有……掩藏着我的一丝羡慕。
他是有可能去的,但我绝对不行。
“不怕的。我父亲母亲不在乎我,家中这样多的小辈,管不过来的。我会换个身份,偶尔回去,让他们清楚我还活着,便万事大吉了。”看来他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他应当是来膈应我的,我当然不会让他得逞。
“胸无大志。”我嘲讽了他一句。
“哎,非也。渡灵官可是从属渡灵院的,如今渡灵院与集灵院剑拔弩张,不过我还是看好渡灵院。阿阎你觉得如何,谁更胜一筹?”他兴冲冲地问我,根本就是炫耀。
我十分嫌弃地瞟了他一眼,无所谓道:“行了行了,你去,舅父那边我会为你周旋。”
“无事,你亦不亏。冥王可以自由出入两所大院的,况且你今日成年了,不用再被这样约束着。”他比我知道得还多。
我仿佛活了个假的三百年。
“随意出入么?”我心底泛起了一个心思。
我想找一个人,一个毛丫头。
我同表弟说了之后,他答应地很是爽快。他应声就要去给我寻人,我交代了他可以缓一缓。
“那可不成,明日就要招收渡灵官了,拖不了。你是要把她收来做侍女么?会不会是孟婆的女儿?那恐怕不成。”他绕了好大一圈,还是说不到重点。
她自然不是孟婆的女儿,因为我听见了她唤“干娘”。
再说了,孟婆一脉世世单传,都是灵活机敏的,怎么会像那丫头一样愣头愣脑?
我摇了摇头:“不做侍女。让她做渡灵官。”
或许是我语出惊人,我对面这人竟然笑了起来。他咧着嘴角,我看不惯他这副样子。
“渡灵院的选拔你不知道吧?”他故意嘲讽我。
“我当然清楚。女官不是没有先例。”我当然得回击。
他似乎妥协了,可仍旧想劝退我,“可……一百来岁,是个丫头吧?你让渡灵院颜面何存?”
“我不管太多。让她做渡灵官,我只要这结果。”我开始发号施令起来。
“好……谁让你是我表!哥!……呢。”他故意加重了语气,我看得出来他有些不服。
可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永远都是他表哥。
接下来我就只管等待了,那丫头会感谢我的,这可是份大礼,许多人求不来的。
没过几日,表弟就回来复命了。我见他意气风发,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还有他身上那套衣衫,是官服。玄色的官服,渡灵官的颜色。
“今后在渡灵院看到我,要唤我“晚苏”,记得了没?”他颇为自傲地立在我眼前,我顺手用手中的册子往他头顶拍了一记。他很是不满,可又不敢高声吵闹。
“事办成了没?”我若无其事地等着结果。
“成了,成。那丫头现在可是一名人呢,风头都盖过了我……”他不满地分说着,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口。
我还算满意,没有追责。我这表弟以打点需要银钱为由,从我这搬走了两箱金子。
“那丫头什么都不会,还得养个两百年才能真正揽住渡灵官这位置。有些浪费……”他颇为不满,双手环在胸前有了点儿官味了。
我瞥了他一眼,给他吃了粒定心丸:“不用你操心,我自有打算。”
“你要亲自出马?”他凑了过来,覆住了我眼前的奏章。
“就许你逍遥人间?”我也一样不服。
“那也不用带个累赘。就算她帮你,小丫头懂什么?若她知道你是冥王,肯定都不敢正眼看你。”
我不这样觉得,不管是谁,她应都会去帮一把的。
得了空闲,我可以出冥主殿了。
我成年前一直都是母后揽事,眼下虽然我正式继任了冥王之位,可总不会一股脑把事情都扔给我的。我自认为还是天赋异禀的,那些事没能难得住我。
我去了表弟所说的渡灵院,我自然不会公开身份,只道我是院长特请过来的——院长自然认识我——不会有人多话。
在院内我就看见了那丫头。她如今亦是一身玄色,看来渡灵院是尽了心力的,特意给她裁了灵官服。
我觉得表弟,哦不,是晚苏。他那句话是有理的,渡灵院更胜一筹。
小丫头坐在廊上,看着楼下一片黑色在集训。她脚放去了外头垂着一晃一晃的,手紧紧攀住了围栏,有些可爱。不知她这呆脑袋在想些什么呢?
“丫头。”我唤了她一声,语气足够委婉。
她立马偏头看了过来,我又看见那双眼睛了,仍旧亮着的。
“你是……那位哥哥?!”她很是惊讶,立马收回了脚。
“在看什么?你为何不下去,在偷懒?”我指了指楼下头她的同僚们。
“没有没有……”她忙甩了甩脑袋,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让其看起来精神了些,“上头说了,我还不能与他们一起集训。我……太年轻了。”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扭头看了看底下的一片灵官,又看了看我身边这位。她此刻正乖巧坐着,把脸和身子都转了过来,与我同样的模样。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无妨,用不了多久你也可以过去的。”
“我?……”她有些不自信,慢慢垂下了头,“我是漏网之鱼漏进来的。我本来就不应该占这个位置,可与我一同进去的那些人都成了烟,只留下了我。”
“说明是天意。”我强调着,又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慢慢抬起了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又问道:“哥哥你也是渡灵官么?”
“姑且算半个吧。你瞧,我就没有你职位正经。”我往后靠了靠,倚在了围栏上头。
旁边这丫头见了我这样也想效仿,只是她不够这样高大的,我及时伸手兜住了她的后脑勺,她差一点就要磕到围栏了。
果然还是愣头愣脑的。
她感觉到我的手心护住了她脑袋,竟然咧着嘴笑了笑。
嘶……这丫头,多半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