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扬客栈又迎来了几个外来客。为首的是位老者,手中抱着一只硕大的梨花猫。那猫儿一身皮毛油光水滑,不以正眼打量人,竟有几分傲慢。那抱猫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一对半垂着的眸子透着些恹恹之态,与那猫儿如出一辙。
两个戴着面具的鬼面人拿着丝绢绸布将桌椅从里到外擦拭了好几遍后,老者才缓缓入座。
“最近是什么日子,来的净是出手阔绰的贵客。”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咬了下手中银子后对厨房吩咐道,“阿财,快准备些好酒好菜给这几位大爷!”
玉无忧顺着楼梯正好走下来,看到客栈一楼正中间坐着的一行人,笑着对老板娘说道:“今天好热闹啊,老板娘,去给贫道烫壶热酒。”
老板娘欢欢喜喜道:“好嘞。”
不一会儿,老板娘端着刚烫好的酒一扭三折地到了玉无忧面前。少年道长却无视了她的媚眼如丝,接过热酒边喝着,边一屁股坐到了抱猫老者的那桌。
他刚一坐下,老者手中的梨花猫突然炸着毛蹿了出去,险些绊倒刚刚从外面进来的清辉。
城外方向传来一声烟花嘶鸣,吓了店小二一大跳。他朝门外张望一眼,小声啐骂道:“这不年不节的,放什么烟花!”
“真好看呐,还是梅花的形状。”老板娘倚着门框向外张望。
本来仍在侧耳分辨的清辉闻言神色一凛,扭头就要向城外跑去。却忽觉气海激荡,喉头一甜。他环顾四周,见与玉无忧同桌所坐着的老者,身形枯瘦,太阳穴凹陷,虽神态恹恹,却令人不敢直视。
内力高深的绝顶高人,往往会以内力威压来震慑对手。内力稍微不霁,便会身受内伤。然而,丝毫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却不会受到这种影响。
纵然心急如焚,清辉却明白眼下越是强冲威压,伤势只会越重。他扶着墙找了个地方勉强坐下,抬眼却见玉无忧面色如常喝着热酒。不由惊骇:公子这个义兄他只照过几次面,从未与其交过手,只知道在檀清观是个人物。可面对如此高手的威压谈笑风生,如若不是丝毫不会武功,便是内力高深不输这位老者了。
那老者终于抬眼,眼神如电审视着面前这位年轻道士,冷冷说道:“我的猫不喜欢你。”
玉无忧懒散笑道:“贫道自小便以纯阳之火淬炼仙丹,日受熏陶。而狸猫属阴,自然排斥。不过倒也无妨。今日在此地相遇,也是与前辈有缘,可否让晚辈为前辈占卜一卦?”
老者收回审视的目光,又是一副惫懒之态:“老夫从来不信命。”说完,他抬眼看着玉无忧,若有所思地笑了,接着说道:“不过听闻檀清卦术一绝,倒是很想一试。”
“今日未带卦筒,那晚辈就为前辈测个字吧。”玉无忧放下手中酒壶,说道。
老者冷冷一笑,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缓缓写出一个字:
殺
玉无忧看到后笑了,望着面前的老者问道:“不知前辈要算何事?”
身后的鬼面人连忙拿出蚕丝绢布,为老者擦拭手指。老者睨了一眼玉无忧,缓缓道:“就算老夫心中所想能否事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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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散落,杀伐音哑。城外西山上,灵萝顺着烟花疾步而来,走到近处时她放缓脚步,掩去气息藏匿于树后。
是鬼面人。
经历过与叶冥那一战,灵萝对那一旦咬上便如同跗骨之蛆的鬼面人印象深刻。但此时,这些鬼面人却与几个锦衣刀客杀得如火如荼,断尸残肢陈列一地。
雪亮的刀身杀得刃卷,殷虹的血顺着血槽留下,飞溅起一串串血珠。那些锦衣刀客手持西秦制式长刀,各个勇猛无匹。奈何双方人数悬殊,渐觉颓势。几名锦衣刀客将戴着帷帽的白衣公子护在中间,且战且退。
一枚冷箭“嗖”地穿透了一名护着公子的锦衣刀客喉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间响起了幼童的笑声,在杀戮声中显得格外诡异。
又一阵破空声传来,另几个锦衣刀客应声而倒。
灵萝顺着箭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形只有孩童般大小的鬼面人手持钢弩。那人也发觉了她的存在,冷厉地看她一眼,转瞬消隐在树顶枝丫之中。下一秒,另一树杈间一点寒芒凌厉,遥遥指向仅剩一名刀客护着的白衣公子。
长剑脱鞘而出,向那快成一道银线的寒芒掠去。灵萝刚将暗箭扫下,抬头却见那道矮小的身影已然不见。
尽管此刻的灵萝听力五感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却仍然无法辨其方位。
“这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小孩怎会有如此诡秘的身法?”灵萝喃喃道。
“是彼岸魂使。”公子瑾之说道。
彼岸魂使?
荥扬城中遭遇戮红莲后,灵萝便打听了一下这位红莲魄使的事迹,得知这位长相绝美的彼岸魄使偏偏有一位长相奇丑的侏儒哥哥。传闻可在三里之外将暗箭刺入目标喉咙。莫非他是为戮红莲报那断指之仇?
破空之声再次响起,箭尖在空中划出一道火星,却在半空中分裂作两支,一支再次向着公子瑾之飞射而去,而另一支,却是向着灵萝而来。
此时灵萝距公子瑾之有十步之遥。只见她咬牙骂了一声“你就不能专心挑一个下手吗!”一个旋身闪开了射向自己那只箭,同时长剑在地上一斩,剑气混合着飞溅的泥土形成一道短暂的屏障挡在白衣公子面前。剑气散去,留在地上一道深深的沟壑。
这一剑动静太大了。散落的泥土甩了在场的人一脸,连年轻的公子也忍不住嫌恶地掸了掸衣衫。
引人注目的代价就是,那些鬼面人看见灵萝现身,纷纷杀向她。灵萝一边与围上来的鬼面人缠斗,一边在脑内飞快地想:完了,自己也在被彼岸追杀,这一现身无异于在自己脸上写着“杀我有双倍奖金”。无怪乎一个个打得都这么卖命。
长剑渐钝,锦衣刀客逐渐被鬼面人淹没。灵萝一面与源源不断围上来的鬼面人厮杀,一面时刻提防着飞来的暗箭,心里越发急躁。一个锦衣刀客靠了过来,低声对灵萝说道:“劳请姑娘带公子先行,在下负责拖住他们。”
灵萝看了一眼那锦衣刀客,他年龄不大,白净的脸上满是鲜血。想到再拖下去情势只会更糟,她重重点了下头,说道:“保重。”
顾不得玉无忧“切不可妄动真气”的嘱托,运行真气,手中长剑霎时如同有灵一般倏地向前窜了出去。携带凛然剑气一路前行,将身前几尺内鬼面人的兵刃挑飞。数十把利刃被弹向高空,在鬼面人尚且错愕之时,如银雨般倾泻而下,顷刻间便扫平了前行道路!
那将公子托付于灵萝的锦衣刀客显然也被这神来的剑招惊艳,但很快反应过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声嘶力竭地喊道:“属下毛匆,恭送王爷!”
紧接着,其余正在负隅顽抗的锦衣刀客一同喊道:“属下恭送王爷!”
数十道声音交织一起,悲怆异常。灵萝被这情绪感染,一连斩出三式鸿雁式,硬是在黑云当中杀出一条血路,强行将白衣公子救出。
满脸是血的锦衣刀客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笑了,看得两名已将他逼入绝境的鬼面人一愣,随即便被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砍翻在地。
这名年仅十四的锦衣刀客踩着昔日与他同生共死兄弟的尸体,一路砍杀。勇猛之势无人可出其右。
突然喉咙一凉。他低头看了看那只没入喉间的箭羽,动作一滞。随后是一阵利刃入肉的声响,一片腥热的红色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极目望去,夕阳西下,烟云被余晖熏成粉紫,无数鬼面人冷眼盯着他,地上到处陈列着染血断刀。他将手中的西秦制式长刀插入地面,背倚着刀柄面向西北方向站定。
家乡大旱,拿到抚恤金的母亲应该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吧。
“追!”一声令下,鬼面人倾巢而出,满目疮痍的城郊只留下一位喉间插着羽箭、面朝西北站立的锦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