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鱼是被雪月天宫买来的。
她原先也不叫余鱼,而叫胖丫儿,是永安城东土地庙众多乞丐中的一员,一个无父无母的弃儿,整天跟着个年迈的老乞丐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
据说她刚被老乞丐捡到时,整个人不大丁点儿,虚弱得像个小冻耗崽子,蜷缩在树洞里头瑟瑟发抖,眼瞅着就要活不下去了,老乞丐正好逃难至此,自己都饿得两肋突出,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把她给抱了出来,又给她取了这么个寄予了美好愿望的名字。
也是她命硬,虽没能如愿胖起来,大家伙儿粥一口汤一勺的,磕磕绊绊地竟也好好地长到了七八岁的年纪。
或许是她这顽强的生命力感动了上苍吧,这天艳阳高照,胖丫儿跟着老乞丐蹲在茶馆外面一边乞讨一边听书,说书先生正讲到一出江湖义士满大海锄强救弱的故事,胖丫儿听得津津有味。
掌柜的瞥见这祖孙二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瘦的竹竿似的,看得人怪揪心,便叫小二哥出来扔了两个饼子在那破碗里,胖丫儿赶忙磕头道谢,老乞丐则口中叨咕着金日大吉,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儿。
胖丫儿正磕着头,突然就见眼前小二哥的那双黑布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针脚精致的红色绣花鞋。
胖丫儿心里头盘算着这贵人是来施舍的,还是来找麻烦的。
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就见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雪白的肤,弯弯的眉,殷红的唇,也不知道是被这女人的美貌晃的,还是被太阳晃的,胖丫儿觉得脑袋里有点晕晕乎乎,只有三个字在翻覆,真好看……
漂亮女人笑吟吟地蹲下身来,仔细地把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又摸着她的手腕寻思了片刻,断定她是个练武的奇才,要收她为徒,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余鱼。
胖丫儿想告诉她自己有名字,但又觉得余鱼着实比胖丫儿好听多了。
老乞丐在旁边默不作声,胖丫儿就看向他。
那漂亮女人见她看向老乞丐,思忖了一下,从钱袋中拿出一锭饺子大小的金元宝来,老乞丐眼睛一亮,眉开眼笑地接过,“余鱼好,年年有余,顿顿吃饱饭!”
胖丫儿,不对,现在应该叫余鱼了,低头呆望着自己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腕,心想:怪道自己明明是个姑娘,却还能揍得大自己好几岁的二狗满地找牙,一举成为了小乞丐中的新头目,原来竟是因为自己是个天纵的武学奇才呀!
……大抵是因为这辈子她也没见过这么好看又温柔的人,一时昏了头,回庙里收拾好一个小包袱——里头装有她唯一一件换洗的破衣裳,就要跟着漂亮女人上密云山学武。
——她绝不能承认是老乞丐得了金子,就毫不留恋一脚把她踢出了庙门,满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她这小冻耗子,可算碰上了一只瞎猫!
看着老乞丐那双昏花了多年的老眼里突然绽出的亮光——要不是这会儿他又犯了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来,余鱼差点儿以为他是要回光返照了。
老乞丐冲着阳光举起金元宝,眯眼儿看,这明晃晃,金灿灿的光芒似一束佛光普照,一时间让废弃了多年的土地庙沸腾起来了。
众乞丐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么多钱可咋花啊?那眼珠子嫉妒得都快要呲血花儿了。
老乞丐独自欣赏了一会儿,才觉察到周围贪婪的目光,赶紧警惕地把金元宝揣进怀里,瞪着一帮虎视眈眈口角流涎的同行。
两方对峙了半晌,最后还是颇有几分见识的陈二叔站了出来,与老乞丐商议着,说七老爷子,咱们这么着,这钱瞅着是不少,但你要坐吃山空的话那没得也快。
不如咱们用这笔钱做本钱做点儿小买卖?你出钱,大家伙儿出力,等小买卖红红火火地干起来,大家也不必再过这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日子了,共同致富岂不妙哉?
这主意敢情好。
众乞丐连连点头,纷纷称赞陈二叔是丐帮诸葛亮,老乞丐也松了口气,他这一把老骨头攥着金子也守不住,到时候大家为争财而伤了和气就不美了,最后谁得了金子不说,万一被其他地盘上的乞丐渔翁得利,岂不愚蠢?
远不如合作共赢来得稳妥!
见老乞丐点头应允,大家又笑逐颜开,喜滋滋地研究起来该做点什么买卖好。
大力叔建议说,不如买几个丫头片子开个勾栏院,既能兄弟们自给自足,又能狠狠赚上它一笔,这年头儿就不缺寻欢作乐的爷们儿。
陈二叔指着他笑骂:“你小子这他妈的是温饱思**了!”
大家哄然大笑。
大力叔挠挠头,没听懂这句骂骂咧咧中又透着一丝文绉绉的话,但见大家都笑,也咧开大嘴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
庙内一片其乐融融,庙外一片凄凄惨惨。
余鱼在外边巴着破庙的门框正龇牙咧嘴——那可是用她的身体、呸呸呸,是武学才能换来的金元宝啊!
饮水尚且思源,这帮人眼里光有金子,转头就把她这“金主”给忘了!好歹她也在庙里混了这么多年,临要走了,这帮被她视为亲人的家伙们非但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伤心,反倒快乐得跟过年似的,不,他们过年时都没有这么快乐啊!
看着那一张张喜气洋洋,浑然忘她的脸,呕得她差点儿想摔耙子不干了,大家一起窝在这儿穷死好了!
漂亮女人瞧她瞪眼咬牙的模样,突然笑道,“是不是觉得不值?”
余鱼愕然抬头。
“觉得不值吧?好歹相处了这么些年,这些人却因为一锭金子就把你给卖了,你觉得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能理解。”
余鱼低头用鞋尖踢地上的土,“才没有……大家是为了我好。”
“噢?”漂亮女人似乎有点儿惊讶。
别看余鱼还小,这护短的本性是与生俱来,这帮人她怎么埋汰都行,别人说不好可不行,只见她用力呼了一口气,理直气壮道,“我这是去过好日子呢,有这么有钱又好看的师父,有吃有喝还能学武,大家替我高兴还来不及,就算你不给他们金子,他们也巴不得我跟你走呢,当然不会伤心啦!”
漂亮女人没料到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还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且这么护短,于是故意露出一个邪笑道,“呵……他们连我的身份都不知道就敢让你跟我走,万一我是个骗子,要把你卖进青楼呢?”
余鱼脚下已经踢出个浅浅的小土坑来,闻言顿了一下,小声嘟囔,“……我又不值这么多钱的。”
之前确实是有老鸨看上她年纪小好调教,装作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婆来买奴婢,当时要给老乞丐十两银子,结果被陈二叔一群人一顿笤帚给打了出去。
老乞丐还说,他活到这一把年纪了,见过的人比她吃过的米都多,这人是啥人,安的啥心,一眼就能瞅出来。
她信。
漂亮女人听了直摇头,“太容易相信别人,迟早要伤心的。”
见余鱼不吭气,她叹道,“现在说了你不信,真到那一天,你自己得了教训,才能捡起防备,你要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对你永远诚实。”
余鱼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余光偷偷一瞥,只见那漂亮女人眼里好似有些感伤的东西一闪而过。
她也伤心呢。
余鱼心中突然有些烦乱,果然快乐的时候有人陪伴更加快乐,伤心的时候有人陪伴只会更加伤心呐。
不到八岁的孩子,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除了这对新晋的师徒之外,还有一个伤心人。
——二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漂亮女人出手阔绰不说,人又和善,胖丫儿明明就是去跟着她吃香喝辣的,还能练就一身武功,看得出那女人很喜欢胖丫儿,说不定还能给她请两个丫鬟伺候伺候,体验一下当小姐的生活呢,自己究竟有什么可伤心的?
闷闷地扯了一把身底下的干草,二狗起身悄悄儿地溜了出来,见胖丫儿此刻就在庙门口杵着,想过去对她说点什么吧,又不知道说啥好。
“放心去吧,胖丫儿!我来照顾七老爷子。”
“胖丫儿,别去了……在这儿不也挺好?”
二狗在心里反复琢磨,扭捏了半晌,才慢悠悠地挪过去,待到面对胖丫儿,吭哧半天,却全然忘了刚才的盘算,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俺可不是打不过你!”
余鱼正伤离别呢,被他这冷不丁一句弄得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二狗撂下这句就转身往回跑,余鱼诧异,见他跑了没几步又停下,回头拃着两只手,那模样要多蠢有多蠢,只听他磕磕巴巴道:“丫丫你别害怕,你,你是去过好日子哩。等俺、等俺也过上了好日子,就去寻你,到时你可别不认得俺了!”
不认得?这得多少年不见才能不认得呀,二狗你也太笨了吧,需要那么多年才能过上好日子?
余鱼咧嘴一笑,露出个小豁牙子。自己说话都漏风,还想着要取笑二狗两句,只是话还没出口,却见二狗跟身后有大狗撵似的一溜烟儿跑走了。
余鱼到嘴边儿的话卡在半道儿没说出来,她嘎巴嘎巴嘴,好容易才咽回去。
漂亮女人看着二狗的背影微微一笑,“这个愣头小子,对你倒有几分情意。”
这话余鱼颇为认同,可不是有情义么,二狗绝对是个忠心耿耿的小跟班,她指东,他不敢往西,她让他打狗,他也不敢撵鸡。
每次二狗在外头得什么了好东西,也是第一时间给她这个老大奉上。
“忠义啊!”余鱼小大人似的感慨,逗笑了漂亮女人——到底还是个孩子哪。
余鱼浑然不觉有异,有时候小孩子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简直比女人在想什么更加难以琢磨。
比如此时,因着二狗“忠义”的举动,她就想起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那些个传奇来了,她和二狗这一出儿要让那说书先生来讲的话,那就是“大姐大出人头地闯江湖,小跟班义薄云天来送行”啊!
余鱼抱着个破庙柱子不知不觉想入非非,小小的胸膛中竟也跟着激荡起万丈豪情来,对那个从来没见过,只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过的“江湖”跃跃欲试起来。
——既然她是个练武的奇才,那迟早也是要进入江湖闯荡的,懵懵懂懂中,她对江湖最初的感知来源于说书先生常讲的像满大海那样惩恶扬善的大侠们。
传奇呀!
想着想着,说书先生口中身高八尺的满大海那张“美髯绕腮,面黑如炭”的脸渐渐变成了自己的,余鱼禁不住嘿嘿傻笑起来。
漂亮女人担忧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孩子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喜笑颜开的,怕不是一时受了刺激变傻子了吧?
余鱼心里想的却是,她,能不能也书写一段江湖传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