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在林霭的休息日要甩开他出门赴约,尤其是赴“老朋友”的约,确实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林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端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粘在宿芥身上打转,时不时吸吸鼻子,彰显自己的可怜,宿芥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好言好语的答应回来会带千层蛋糕,才逃也似的出了门。
宿芥会开车,但不喜欢出门,也没必要给自己弄台车添麻烦,她径直走向路边,宿家的司机在等她,她三令五申不许司机靠近小区,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让父母找到自己的住处。
车平稳的往餐厅方向开,车里温度刚好,宿芥脱下外套扔在一旁,在她的手边堆着泠然餐厅的账本,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位老人家的主意,宿芥掀开上面那一本摊在腿上,账面做的一目了然,没人会因为赚到钱而不高兴,宿芥愉悦的盘算着下个月少收点林霭的房租。
“小姐,我们快要到了。”
“知道了。”宿芥纤长的手指捏起一颗薄荷糖含进嘴里,压下胃里翻腾的酸水,司机将车开进停车场,宿芥谢绝了他跟随的好意,独自乘电梯上了顶层。
装点精致的餐厅内部看起来更像上个世纪的公馆,柔和的黄色灯光伴着熏香的味道,极其浅淡的花草香,是她少年时最喜欢的味道,可惜如今她更偏爱可乐的清爽和奶茶的甜腻,当然还有林霭身上的木质香。私密的小隔间环成一圈,围绕着中间隆起的台子,上面放着一架闪闪发亮的三角钢琴——完全是为了装逼,宿芥不喜欢钢琴,也不会弹钢琴。
经理引她去最靠里边的隔间,嘱咐人送来特地准备的茶点,今天的宿家没有点心吃,因为甜点师被宿父一股脑打发到餐厅,塞满了整个后厨。
经理从老板手里接过账本,并收获一个感谢的微笑,凭此笑可去公司领取双份年终奖。
很快高云就到了,宿芥把最后一点奶油也抿掉,放下小勺朝他笑笑:“辛苦你跑一趟。”
侍者适时的送来一杯咖啡。
“我记得你以前是不喝咖啡的。”高云眉宇间带着疲惫,僵硬的搅着那拉花,宿芥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我现在也不喜欢喝咖啡,所以这杯是可可。你看起来挺累的,咖啡解乏。”“谢谢。”高云点点头,思索了一会,才说:“他来找我了。”
“猜到了。”
“当年的事儿……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没和你说过对不起。如果我当时敢站出来,你也不至于…不至于被逼走。”男人垂着头,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躲避着宿芥棕色玻璃球似的眼睛。
“我离校是为了出国念书,分是我考得,学校是我申的,别说的那么夸张,好像我是辍学混饭吃一样。”宿芥半眯着眸子,染的嫣然的唇轻轻开合,眼神流转间皆是平静,就差把无所谓三个字写脸上了。
高云沉默了一会,似乎被噎住了,准备好的大段腹稿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了想还是说:“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咱们级部有谁能比的上你的人缘?你带队的辩论赛什么时候输过?你看你最后……我才是眼看你起朱楼,眼看你宴宾客,眼看你——”
“高云。这些事现在你拿出来夸我?我图什么你会不清楚?眼看我楼塌了,你又舍得来可怜我了,你这人滑稽。”宿芥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上,衬得她肤更白,唇更红,艳的惊心动魄,笑起来的弧度和林霭有几分相似:“我可过的太好了,你不会以为他真的能打垮我吧?孤立我不过是盼着我折了腰跪到泥里,是什么卑鄙的趣味?我巴不得不与他们搅在一起。”
宿芥捏着一缕长发在指间缠绕,轻轻嗅了嗅,与林霭同款的洗发水香味抚慰着她内心的烦躁,对面的男人放弃了这个话题,又说:“他让我和他一起勒索你,三七分赃,不知道怎么听说你在明星手底下上班,还说泼脏水要泼大点。可惜没有什么实际证据,我没法拘捕他。”“也不知道这人怎么长得脑子,怕不是在号子里蹲傻了。”女人专注的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又白又细,高云想着应该是很软的,十六岁时那双手曾经好多次把他从篮球场的地上拽起来。
“他不会以为那时候能哄住几个碎嘴子,现在就能哄着所有人团团转吧?”宿芥那双水波盈盈的眸子骤然暗下来,透出一点阴狠:“我叫他后悔长了舌头。”
“………”人民警察高先生觉得自己应该间歇性失聪才对。
临走前,宿芥拒绝了高云同行的邀请,她轻轻拍了拍衣角的褶皱,漫不经心的开口:“我的号码是你给他的吧?”
“……他说想给你道歉。”
“啧,他那种人说道歉?这话你也肯信,实在是对不起你这身皮。”女人单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接过侍者递来的外套,声音轻轻的:“单我买过了,我们再见了,高云。”
这其实是一段混乱而无稽的往事,有关少年的荒诞和无知,女孩子奇怪的羞耻和自卑,宿芥一千万个不愿提及。
宿芥,哦,宿泠随哥哥在母亲的故乡,一个靠山的小城生活,彼时她刚刚升入高中,哥哥已经考上心仪的学校远走他乡。她是个顶好相处的脾气,一笑起来鹅鹅鹅鹅的,眼睛弯弯的,很招人喜欢,她办事又麻利,总时不时帮人家一把。无论哪个班看过去,都能找着宿泠的朋友。
哪家少女不怀春?宿泠见惯了哥哥俊眼修眉,芝兰玉树的样子,从没遇上谁看直了眼,直到她和朋友结伴路过篮球场,那天落了满地法桐的叶子,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有个男孩子看过来,宿泠的心脏忽然被狙中了。
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这是一场只有少年才懂的暗恋,不小心四目相对都红了脸,宿泠直白的接受了见到他会小鹿乱撞的事实。
当距离两个人刨白心意只差一层纸,甚至约定了考同一所大学,按部就班的青春校园言情剧被人粗暴的拦腰折断。宿泠被低她一级的学弟以辩论队活动为名喊去了活动室,男性的力气是她无非反抗的,纵然是所谓“学弟”。冷冰冰的柜子贴着她的背,挂着的密码锁抵在她的腰窝上,肚子挨了一拳,从里到外都疼的厉害。
绝望之际,她透过玻璃看到了高云震惊的脸。
“滚!”压着她的人这样说,姑娘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里淌着泪,每一滴泪满满的都是乞求。
救救我,别走,救救我。
高云跑了,也不知是去找人帮忙,还是害怕被牵连。宿泠挣扎着摸到柜子角落里落灰的保温水壶,用力砸过去,随身带着的钢笔刺进冒犯者的手臂。
这分明是一场无妄之灾,校方很快对男生做出了开除处理,学生间却不知何时流出了奇怪的传言,往日的朋友垂着头走过她身边,生怕被认出来,偶尔有凑上来和她说话,也是为了问出更多内情,毕竟孩子都喜欢刺激的东西。
包括高云,他躲避她所有的目光。
宿泠抱着课本走在狭窄的走廊里,人群自发的分成两边,悄悄的从余光里瞄向女孩隽秀的脸,她的模样,她的身高,她拿东西时习惯性翘起一点的尾指,甚至她乌黑的长发,都是人群议论的话题。
“她是自愿的吧?”
“真sao。”
“我也想试试。”
此时宿父已经请律师出面,处理这位由于留级刚好成年的“学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宿泠答应了父亲出国念书的建议。
约定的梦想,心心念念的男孩,和愣头青一样的高中时代,就这样生生被从宿泠身上拔去,而她离校后传言却愈演愈烈,甚至分出了不同版本,仿佛他们亲眼看见她在泥里仰着脸卖笑。
如今这荒诞的噩梦回来了。
回到公寓天已经有些黑了,最后一点残阳挂在屋檐的边角,宿芥把烫金的手提纸袋放到桌上:“赶紧吃,紧赶慢赶带回来的。”林霭拿起来看了看logo:“哟,大老板今天去视察产业了啊?”宿芥白了他一眼,回房换上家居服,盘腿坐在地毯上:“门口那大盒子是什么东西?”
“哪个啊?”林霭抬起头,浅色的唇边还挂着一点点巧克力酱,像一颗媒婆痣,宿芥紧抿了一天嘴被他逗笑了,指了指衣架边上的盒子,林霭随着她看过去,说:“那是给宿先生的生日礼物。”
“真的假的?!这么大?”
宿芥一骨碌起来,光着脚哒哒哒跑到衣架旁边,从盒子边缘处撑开一条小缝:“什么啊这是?”“花,兰花。”林霭起身把盒子挪开:“我托朋友弄来的,这叫春兰荷瓣,比较好养,好看,而且贵。”
那绿油油的植物还没绽开花朵,宿芥看了看便失了兴趣,光着脚哒哒哒又跑回去,完全没看见林霭手里拎着的拖鞋。
“要着凉了。”林霭嘀咕着,却听见自己房间传来姑娘清脆的声音:“林霭,你面膜放哪了?”只得又反身拎着拖鞋往自己房间走:
“你要哪种的?我给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