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没有戴白铁面具,空着双手,无声无息走进佛堂,目不斜视,径直先向上面供奉的千手无面佛一拜了一拜。
“主子,您来了。”
夏焚风从油灯架子上跳下,凑了过来。
“嗯。”
阮君庭只应了一声,便拿起香案上铜盘中备好的刀,在沉香木上,按同一个方向,心的刮下极细的香屑,另一只手用金碟盛了。
他一刀,一刀,极为专注而虔诚,沉静无声,直到那香屑足够一撮儿。
之后,又将铸成万寿吉祥纹路的香篆模子立在笼中,把香屑倒在上面,细细推平,心起了模,一只万寿吉祥的香篆便做好了。
阮君庭再引了一柱香,从佛前取了火,将香篆的一躲燃,目送着袅袅白烟缓缓升起,才向上面的千手无面佛恭敬拜了三拜。
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气定神闲,不徐不疾,一气呵成。
夏焚风一直恭敬的垂手立在一旁,恭敬陪着。
庙祝呢,干这一行这么多年,自是一眼就只来人绝非等闲,也候在一旁不敢出声。
此人虽然一身洁白布衣,却生了副不平凡的模样,那仰望佛像时,神情的肃穆,庄严,绝对不可轻易打扰。
同样,佛堂外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女子,也正垂首安静地候着。
那女子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极为艳丽,五官精致,鼻梁高挺,眼窝有些深,发色微棕,咄咄逼饶美貌中透着异域风情,一身衣裙奢华,满头珠翠,却有掩不住的深深落寞。
女子身后,一众宫女,太监,护卫,都奉命远远地伺候着。
庙祝方才只顾着看阮君庭焚香,都没注意外面来了人,此时一看,吓了一跳,我的千手无面大慈大悲佛祖爷爷,这姑奶奶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焰姬夫人既然悄无声息地来了,必是不愿暴露身份,庙祝只得赶紧迎上去,声道:“夫人深夜驾临,也没派人事先通传一声,庙不知,甚是惶恐!”
焰姬迈入佛堂,望了眼阮君庭的背影,十年不见,他的肩膀宽了许多,身量也高了许多,真的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了。
“有劳大师,我今晚要在这里彻夜祈福,无需伺候,早些歇了吧。”
“那这位……”庙祝知道佛前站着的那位是个惹不起的,可这位更惹不起。
“无妨,佛祖脚下,众生平等,既然同是彻夜祈福,必是有缘,来去随他吧。”
“哎!好!那贫僧告退!”
庙祝不敢过多探究,赚钱和保命同等要紧,立刻乖乖地退了出去。
夏焚风也默不作声,退出佛堂,随手替两人掩了门。
一回头,卧槽,门外还站着一个宫女。
那宫女,生得有点丑,八字眉,朝鼻,龅牙,五大三粗,见了他,憨厚一笑,话漏风,“我是如发,你叫什么名纸?”
“啊,咳,你好,夏焚风。”夏焚风只好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心里暗暗嘀咕,真是好品味啊,她身边儿带着这么个丑八怪,是怕分了皇上的宠吗?
“驴雨隐影魂焚轰风的魂轰?好霸吃气!人如吃其民名!”
“……,啊,是啊,你也是,人如其名!呵呵……”夏焚风干笑几声。
如花老脸一红,将头低了下去,扭着衣襟儿,“谢谢!”
夏焚风只好抬头数星星,啊,主子,麻烦您快点儿!
佛堂中,焰姬在佛前缓缓跪下,对着佛像一拜,口中却道:“春妩,拜见王爷。”
阮君庭也对着佛像,负手而立,“十年不见,辛苦了。”
“春妩承蒙王爷福泽庇佑,虽远在千山万水之外,却从不觉辛苦。”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素帕裹着的包,心地放在供桌上,“王爷,每年盛夏,属下都会来这庙中,选最好的菩提叶,为您做一只茶漏,这些年下来,也攒了不少,只是一直没机会托人给王爷送回去,如今能亲手交给王爷,喜不自胜。”
阮君庭伸手从供桌上拿起那只薄薄的包裹,心打开,里面是一叠已经被人精心处理掉叶肉,又做过防腐处理的菩提叶,片片手掌大,叶脉莹白如玉,玲珑剔透,丝丝缕缕相连,十分完美,而且还特别细心的在叶柄处嵌了金边儿,方便饮茶的人拿取,做得相当仔细。
他心将菩提叶重新包好,拿在手中,依然双手负于背后,“叶子,本王收下了,只是委屈了你,要继续隐忍下去,究竟何日才是归期,本王无法给你定数,你当自知。”
焰姬不敢抬头,只是心偷看身侧他的袍袖一角,“属下明白,若没有王爷,春妩身为蛮人军奴,任人践踏欺凌,早已生不如死,何来今日的养尊处优、荣华富贵,留此有用之身,能为王爷做事,是春妩的福分!”
阮君庭望着香案上那只香笼中升起的青烟袅袅,“你是春婆婆留在世上的唯一亲人,让你以色侍人,已是委屈。来日功成,本王定会将你妥善安置,保你后半生再无忧患。”
“谢王爷!”春妩心抬起头,偷偷看了眼他的脸,那脸庞的轮廓,早就褪去了十年前的少年青涩,却愈发……
她不敢再多想,赶紧收拾心神,“只是,不知王爷此番亲自南下,需要春妩做些什么?”
“你的任务,就是等。最好的刀,本王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是。”
春妩低下头,沉默不语,阮君庭也沉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时辰不早,本王该回了。”
焰姬喉间有些哽咽,无奈合目,对着佛像,躬身深深一拜,五体投地,“送王爷!”
等到阮君庭与夏焚风乘着夜色离去,如花才从门口悄然进来,重新掩了门,一改口齿不清,却是个男子的声音,温声道:“你想他念他十年,日盼夜盼,盼着能再见一面,如今终于得见,总该心满意足了。王爷终究是王爷,不是我辈所能肖想的。”
焰姬最后望了一眼那只烧了一半的香篆,轻轻将香笼扣上,珍而重之捧在心口,一声轻叹,“是啊,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求什么呢,只能日夜遥祝王爷,万寿吉祥!”
……
阮君庭回去的路,大概是因为夜色甚浓的缘故,就尤其漫长。
他心情有些沉,一路缓行,夏焚风就心跟在身后,时不时拍个蚊子什么的,也不敢出大声。
三岁,因生得与太祖皇帝极为不似,与母妃一同被打入冷宫。
五岁,长期遭受宫饶惊吓、虐待,非但得不到母妃的怜爱庇护,反而时常被迁怒打骂,从此落下了无法安睡的病根,那时候,世上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人,只有不会话的春婆婆。
七岁,他杀了殴打春婆婆的管事太监,手上染了血,沾了人命,却从此顿悟该如何在这世间立足。
十岁,身为皇子,因杀心太重,被视为不详,被太祖皇帝借故弃于猎场七七夜,而他却一个人,一匹马,赤手空拳,载着满满地猎物,活着回来。
十一岁,太祖皇帝驾崩,他身为新帝手足,却因不祥,未能封王,身份极为尴尬。
十二岁,先帝远征西荒,他自请随行,被任急先锋,带一百人马,深入蛮人腹地。本是一场穷途赴死,全无生还的陷阱,他却在半个月后活着回来了。一百人,非但一个不少,还带回了七颗蛮人王的首级和两千名战俘。
这一年,他的西征之路,如死亡沙暴般狂扫而过,“杀神”之名,撼动整个西部大荒,北辰朝野,亦为之震惊!
阮君庭从此一战成名,立地为王,封号“靖”,平乱靖安的靖!
忆及过往,阮君庭步履徐徐。
这世上的人,真的很可笑。
曾经,他的父皇,母妃,那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曾视他为孽种,是不祥之兆,欲不择手段地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而当他功成名就之后,当他们的国土要仰赖他的军队来开疆扩土时,所有人又都要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思,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王爷。就连先帝,遇事也会心翼翼问他的意思。
只是,他们敬他、畏他、哪怕膜拜他,却依然没有人真的爱他!
只有不会话的春婆婆,从始至终,都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可惜,她死得早。她死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在看着他时,只是单纯的喜悦,没有任何贪欲和杂念。
不对!等等……
阮君庭的脚下一滞。
还有一个人,也是那样看他,不是畏惧他,也非有求于他,而是发自真心的,像看着一件稀世珍宝般看他。
凤姮!
他忽然特别想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