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斯语把小孩重新带进店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让他在桌边坐下。自己则坐在小孩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见到这副模样的程智岩，说难听点，那就像是被主人狠心抛弃在马路牙子上的落水狗，整个人都可怜到让人心疼。

明明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就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那么多的误解和非议呢？为什么大家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不能看看真相究竟如何呢？为什么非要把恶意强加在这个身负重担的未成年身上呢？

是，年龄不能说明一切，还有不少未成年的孩子也都做得很好。但是程智岩还不够好吗？队里队外，就算有眼睛的人也能看出来了吧？在参加活动的时候，尽可能把镜头和分量都让给队友；在比赛的时候，尽可能统揽全局指挥团战，队友劣势的时候自己飞过去支援；在直播的时候，尽可能顾全所有粉丝，耐心回答问题......这还不够吗？电竞职业战队的队长还需要做到什么呢？

别人的恶意揣测被放大，然后不明真相的人就愿者上钩，齐刷刷跑去攻击一个未曾真正了解过的陌生人，这难道就是人性吗？可真是恶啊。

“现在有没有好点？”

“我不知道......”程智岩仿佛已经彻底进入自己的世界。“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我不知道了。”

那种被掐住脖子的感觉又回来了，四肢已然僵硬到无法动弹，心脏像是在胸腔里狂奔，额头上止不住地开始冒汗，像是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

“程智岩。”

被点名的少年总算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你是愿意相信身边的人，还是愿意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文字？如果非要在这两者里面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程智岩没说话。

“如果成长为大人的代价是你必须经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那我作为你的微信好友，我宁愿你不长大。我是不懂游戏，也不懂你们战队内部的运作机制，但是我懂怎么处理人际关系。你是队长没错，但是真的需要顾及所有事情吗？真的需要放弃属于自己的所有吗？真的需要伟大到全然不顾自己只想着服务他人奉献社会吗？当然不是。如果你始终想着怎么为了别人而活的话，你会很累很累。明明才这么大点，为什么要这么疲惫呢？”

你还小，为什么要这么短时间之内就成熟起来呢？为什么要老得这么快呢？你还要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庆祝青春的美好，为什么要把这份原本属于你自己的时间全部分给其他人呢？

你带着满腔的热情走向别人的时候，别人会利用你这份热情做什么呢？是还你相同分量的热情，还是送你一个带着刀子的包裹呢？

队长是很累很累的职位吧，它把曾经那个恨不得在召唤师峡谷横扫千军的少年，压榨成现在这样；它把过去那个爱笑爱闹的少年，压榨成现在这样。

这是你自己也不愿看到的现实，对吧。

“程智岩，不要长大得这么快好不好？随心所欲一点啊。”

少年依旧沉默。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什么，脑子里完全是空白的，时不时闪过几块碎片，但是他根本抓不住。语言组织系统似乎暂时失灵，连基本的主谓宾结构都说不出口。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他不知所措。

“你愿意看医生吗？跟医生说说你现在的想法，还有你的困惑，和你所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魏斯语小心翼翼地开口，手无意识地揉揉他的后颈，像是在安慰容易受惊的小兽。“愿意吗？不是治病，不用吃药，不用打针，就是像朋友之间的聊天。”

半晌后，少年点点头。

大概是快要倒计时了，原本在店里坐着的顾客都纷纷起身往外走。魏斯语先去还了充电宝，也领着程智岩起身往外，把他带到大屏幕那边。看他现在脸色不好，并且也不愿意离人群太近，她还是把他拉远了些。

彩花已经喷了一轮，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最后一波，那些小亮片从上空落下的时候，程智岩突然有点恍惚，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袖子。

是金色的雨啊。

他过去最喜欢的场景，现在好像又出现在他面前。

看他默默盯着巨幕上数字的模样，魏斯语微微放下心，趁着他不注意，迅速掏出手机，给那个刚加上好友没多久的用户发了消息。

【syu：找医生】

刘鹏定在停车场等着，看到对面发来的消息，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

【小刘小刘富得流油：OK我明天跟队里说】

【小刘小刘富得流油：真的谢谢】

【syu：这是我该做的，我确实担心他现在的状况】

最后一分钟，大屏幕上出现了精心设计过的数字面板，围在这边的人都开始激动地倒数着。程智岩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屏幕，脑子里完全空白。

最后十秒，少年默默握紧了拳头，却依旧一眼不发。魏斯语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还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试图给他带去某种意义上的安慰。

最后五秒，程智岩垂下脑袋。

他曾是个不可一世的人，以为全世界都是他可以征服的领地，以为在游戏里就能找到真正的自己，以为战队的成员们会一直这样在一起，打到八十岁，大家共同走下赛场，然后约着在湖边钓鱼。但是现在呢，原本的血液，只剩下他和刘鹏定。曾经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登哥，现在成了教练；曾经在赛场上上演过好几次绝境逢生的野辅二人组，现在拆散在不同的队伍，甚至不同的赛区。老PLG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个瞬间开始，他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的一切。这段时间不断地在想，他真的有能力带领全队继续往前吗，真的有能力在保证自己状态的前提下还扛着整支队伍吗，真的有能力像登哥那样做到万全吗。

他哪里配啊。

三。

二。

一。

所有人突然欢呼，商场里开始放音乐，像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告别和一场满怀希望的迎接。

在这阵巨大的声音里，魏斯语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孩，新年快乐啊，开心一点好不好？”

程智岩垂眸看她，对上那双满是小心和期待的眼睛，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那大概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苦苦支撑着的什么东西吧，是骄傲吗，还是曾经的自由自在？他不知道了。

“新年快乐。”少年小声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要开心一点啊。”

魏斯语伸手，小孩就这么乖乖地低下头，任由她揉着他的脑袋。再往前一步，人就已经靠在了她怀里，下意识圈住她的腰，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一块浮木。

“程智岩。”魏斯语的声音也很轻，仿佛还在试图把那些碎掉的东西重新拼起来。“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嗯。”

他只是向自己妥协了，他承认自己输得彻底，连最基本的骄傲都丢到九霄云外去。过去的太多太多，到现在已经成了负担，而现在的林林总总，却始终如同枷锁一般，牢牢地绑在他身上。他不是不想往前走，只是已经累了，迈不开步子了。

直播间的弹幕，微博的评论，超话的帖子，不管是不是冲着他去的，落在他眼里，听在他耳朵里，那都是一把把利剑，直直地扎着他，让他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