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陈缺太过异样的情绪感染,周嵩兴致不高,老管事偶尔会说道几句,但也无往日饭局上的自在。
待陈缺放下碗筷,周嵩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了下来,余光悄然打量了坐在一旁发着呆的陈缺,没有再饮的意思,而一旁的老管事也已起身开始收拾。
天蒙蒙亮,热闹又喧哗的烟花爆竹终于息声,街上胡同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尘与刺鼻的烟火味,烟雾难分。
“孙方几人的家眷我都有派人接济,虽没了丈夫,儿子,但生活不会成困难。”
周嵩目不斜视,缓缓说道。
陈缺“嗯”了一声。
“秋阳郡主的事目前为止只能定论为失火,不要再追究,或者揣测。”
周嵩语重心长,慢慢说道。
他太了解陈缺的性子,喜欢认死理,不依不饶。爷俩在这京城里大小凶神的名号,他周嵩是可让小孩止啼的大凶神,而陈缺则是盯上谁,谁家就要鸡飞狗跳。这件事,背后不管是阳谋阴谋,国师那不松口,他也再利用不了职权之便,而这几个月,他已经动用了能用的关系一直在找寻郡主的下落,但是依旧没有半点收获,尽管,他也不信,那场大火中丧生的是那年轻美丽的少女,可他真的尽力了。
陈缺愣在原地,眼神空洞。
晴天霹雳。
一开始只以为许秋阳是被天子遣返遥南,再坏一点的结果也就是不辞而别,没成想从周嵩口里说出来的时候,陈缺难以置信。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陈缺低下头,鼻子有些泛酸,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喉咙微动,哽咽着道:
“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个月了。”
周嵩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铁杖慢慢拄着地,往屋外走去,不愿多提。
“我这就去找国师。”
陈缺缓慢起身,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尽,当由最亲的人说出最难接受的话时,他只觉得这一年下来的所有酸楚在这一刻,全涌上心头。
周嵩大袖一挥,拦在了陈缺身前。
从小到大,这位在京城一步一步爬到千户之位的周大人不管在外如何弯腰驼背,又办事果决,但在家,在陈缺面前,堪比晚年得子的老父亲,要什么是什么。
今天,是第一次说不。
哪怕伤了心。
国师脾气再好,但也不会由着陈缺胡搅蛮缠,到时候夹在中间为难的是知情最多的他,而他又能怎么办?
“难不成还把刀架在老人脖子上,逼着说出个一二三来。”
周嵩叹了口气,“郡主大人应该不会有事的。”
应该,不确定,话有留白。
……
……
除夕夜里,富庶人家不去说,庭院大小屋子中点着青瓷灯,油灯,更有权贵望族以夜明珠取明,放置大堂,夜如白昼,普通人家也是屋屋点烛,围坐一团,烤火话家常。
按照传统,当天夜里,要守岁。
半夜,大户人家管事,小户人家当家人着厚棉衣,出门放花。
小孩子打打闹闹,精神好,跟在长辈身后,蹲身捂耳,眼睛一眨不眨。
烟花升空,天下辉煌。
陈缺一个人在家中,独坐到天明。
除了周嵩,陈缺再无亲人,国师只能算一位慈祥些的长辈,或直属上司,按理陈缺理该拜访一番,可有了异火案后,虽不知远在遥南的五王爷是怎么想,但在陈缺这,已成了过不去的坎,他怕见到老人,忍不住要问。那些以前共事的青衣,在岭西一战中全部折损,想要找人喝酒聊天也找不上谁,即便在,他也不会真去找。
偌大一个京城,好像哪都可以去,哪又都不可以去。
心有牵挂,了无痕。
陈缺在家颓废了好些日子,被扣押在青衣卫的刀剑也在青衣卫超高办事效率下早已送来,无所事事,那便喝酒,练刀。
初一不宜出门,关上院门,刀气肆虐,堪比满天风刃。
初二,有一位年轻书生路过,说是路过,手中却提了登门礼,温婉女子跟在身后,推着木椅。
书生意气风发,又心思细腻,不提道德学问,只问过陈缺,近来如何,又去了哪?
女子在那身后娇嗔道“一来就问这问那,小心给人赶出门。”
陈缺却给这一问,问得有些想些委屈,整个天下的人都在变,只有眼前这位读书人,一如一块暖玉。
怔在原地,那些在外磨练而来的圆滑胆气在这一刻泄了气,支支吾吾,好在那位善解人意的女子及时说了句:
“说句新年好,新年新开始。”
无声处润人心田,两人真乃天作之合,绝配。
花无冬,司徒灵。
最后年轻书生笑了笑,拒绝了想要接过木椅的陈缺,说还有事在,就不叨唠了,让陈缺有时间记得去找二人,一起吃个饭,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目送着两人离去,手中提着花无冬递过来的京城有名成衣铺(云织坊)制作的衣裳,陈缺好久才挪步。
说是说不留在这吃饭了,不麻烦陈缺,事实上,两人却连门槛都没迈入。
有友花无冬,大幸。
……
……
殷实大户人家的年,可从小年一直到正月十五,吃完元宵坨子,再看一场烟花。
普通人家则在初五,初六之后,在外务工谋生的人早已踏上了离乡之路,便是京城当地居民也赶集的赶集,开店营业的营业。
路途遥远,相聚短暂。
不知从何时起,京城有一部不知出处,由私人编纂的小说集颇受欢迎,这个江湖意思最淡的地方百姓对那江湖盛事充满了好奇。
书中讲的是百年间发生的江湖大小趣事,出了多少惊艳绝伦之辈。
最先从那白衣下天山说起,一袭白衣,于当世无敌,开创了江湖庙堂联袂之始,自此天山成了天下的第一大派,而那白衣飘飘的得道高人更成了天子的座上宾,在江湖修为第一,武德更是第一。
之后则是剑客的江湖,那位剑宗老宗主溘然长逝后,稍为年长些的则在岭西王猿北,薛紫花一辈,其中就有年轻时薛紫花闯荡中原,王猿北剑挑岭西,和那位贯通两地剑术的竹剑岑竹寺。
紧接着,柳生横空出世,一人一剑,便让这个天下的风采倾向一人,不管是正值壮年的岭西剑道大家,还是中原剑宗,甚至更远的漠北巨剑,都只能避其锋芒,绕道而行。
不过也有让人浮想联翩的地方,比如对这一年如日中天,风头无两的武林盟主赵铁拳,笔墨极少,甚至可以说无,便是对那前几十年赵铁拳出山成名事迹也只是一笔带过,按当今天下的局势来说,不说庙堂要与这位江湖只手遮天的大物礼让三分,至少江湖在赵铁拳面前只能俯首称臣,这个时候不趋炎附势巴结一二,反而故意忽视贬低,背后要不是有大人物支撑,不知底气何来。
书在慢慢写,还有专门的说书人在大小酒楼里说书。
一开始,听书的人不多,说书生意极为惨淡,冷清,后来断断续续有停下步子的人,听上两句,渐渐,对那真实存在的江湖人物钦佩不已,爱恨情仇身临其境,试问自己美人重要,还是漫漫武途重要,说书先生不过中年,渲染气氛,叙述故事的能力却极为老道,说到爱恨情仇都有荡气回肠的气势,听众越来越多,钱袋子鼓的,打赏起来眼睛都不眨,钱袋子较瘪的,听着听着,也会吆喝一声,来壶酒,故事佐菜。
京城这种安定太平的地方,除了官,就是商,街上只有官差佩刀,便是那些大户人家的随从保镖都不可擅执器械,没成想,会对江湖事,如此心神向往。
说书时间定在下午三点,来早了,等着,来晚了,什么时候来的,就从什么听起,反正都只是听个断断续续,也没人能一日不漏,全收于耳。
说书地点,万象街,十里商铺,洗剑酒楼。
酒楼名字,便很有江湖意思。
今天,说书先生第一次提前到了酒楼,这位从不因生意惨淡便怠慢一刻,生意兴隆便提前一刻的中年书生,一脸正色的坐在酒楼大堂中央,闭目眼神。
今天要讲的是那天才剑客柳生的成名一战,不说惊天动地,却成了之后江湖人谈之色变,避讳莫深的一桩大事,牵涉太多,太多。
二十一年前,柳生名动江湖,一剑斩杀天下魔头,陈本园,匡扶正道,为武林除害,是以,不管柳生脾气再怎么差,如一柄利剑直来直往,也没有人敢嚼口舌,毕竟那出世第一剑,正值当年庙堂权争,江湖动乱,出见时机,剑速,剑意,天时地利,横切风雨。
不时有人入座,多是三五结伴而行志同道合的朋友,早来些,也能听得清楚些,哪怕这位先生说书时,无人喧哗,但也希望挨着这位江湖历史“见证者”近一些,沾染一些江湖洒脱,那嘴里讲述的大起大落,不过是一口酒下的轻声感慨,或叹息一声,便算有了些感同身受。
听众陆续赶来,找个好些位置落座,或站,讨论下之前的剧情,预测今日所说,还有对江湖有所了解的,用那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在同伴面前吹嘘,唾沫横飞,宛若自己是当事人。
一声惊堂木响,满座皆惊,小小洗剑楼,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