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同知看着一坛坛酒一桶桶水和松油堆上墙头,一长串的队伍排的老远,忍不住问道:“你叫人搬这么些酒啊水的上城墙做什么?”
“硬打,咱们的人怕是扛不住多久,那便只能使计了。”灼华回头望了望满城墙或死或赡军士,血水流淌满地,刺骨的寒风刮过冻结成冰,抿抿唇,挥手道,“先倒水,顺着城墙倒,水流淌的越远越好,待水结冰后沿着冰面倒酒,全部倒下去。”
钱同知指着那些桶啊坛子的,嘴角抽了抽,没什么信心,“你难不成想着那冰面阻止敌军进犯么?太异想开了。“
灼华淡淡一笑,望了眼月华朦胧,道:“有没有用,大人看了便知道了。”
一旁忙着搬水桶的兵头子笑眯眯喊道:“不定真的有用,刚才俺们搬的时候泼零出来,一回头就结了冰,狗娃子几个砰砰砰,摔的可惨了。”
被叫做狗娃子的青年哈哈笑了几声,摸摸屁股,“可不,差点没把俺的屁股给摔烂了。”
钱同知身手撩,就是踩到了松油估计连脚下打滑也不大可能,当然不会理解会被冰面干倒的可能性有多大了。
灼华嘱咐了大伙儿心,又与钱同知道:“今日夜里敌军定会突袭,咱们早作准备,熬过了今日,若果一切顺利,闵长顺大人明日会先从云屏征调出一些青壮过来。云屏的状况大人看到了,一切平静,青壮们大约都在城中巡逻,征调起来应该不难。”
都指挥使司的将领死的死赡伤,搬救兵的搬救兵,布政司、按察司下的官员大都去镇压暴乱,马不停蹄焦头烂额,如今征兵、征药、御敌之策竟都要靠一个孩子,钱同知抬眼望着一片薄云缓缓遮蔽了皎皎之月,觉得如今的情势就似这情景一般,一切都笼罩在阴郁里,看不到光明。
灼华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理解很正常,常年待在营里,她们在外头的“传”不清楚也很正常嘛!
冬日里的北燕萧瑟酷寒,水刚沿着城墙流下不多时,城墙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顺着城墙淌出去的水渐渐形成水洼,越跑越远。
时过一更,水洼已有三五丈远,灼华便叫了停,静静等着水洼彻底冻结,三更时,她又叫人去试了试冰面如何,两个士兵刚出城门便打了滑,跌跌撞撞好一会子才站稳,相互搀扶着在冰面上走了一圈,在城墙下兴奋不已地喊道:“已经冻结实了,足够摔个大马趴啦!”
钱同知见冰面二人行走如此困难,瞧了灼华一眼,“嘿”了一声笑了起来,“可以啊!”
灼华轻轻勾了勾唇,一身红衣在火把摇曳的光里醒目而镇定:“把酒倒下去吧。”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将士们,立马也来了信心,倍加有劲儿的开始一坛接一坛的往下倒,酒香弥漫,勾起了将士们的馋虫,灼华笑道:“我酿了一种酒,藏在竹子里,清香无匹,便是不会喝酒的人,吃上几杯也是不会醉的,这酒我已经养了两年了,待得胜,来沈家,我请你们喝。”
将士们大声应着,哈哈大笑,似在为自己壮胆。
后半夜的时候,敌军果然发起了进攻。
留守城墙上的将士握紧了弓箭长茂,瞪着眼看着,等着敌人靠近,然后他们看到敌军在踩上冰面后一个个就如失了控一般,跌倒翻滚,爬起再摔倒翻滚,手中的刀剑不是戳伤了自己,便是误伤了自己人,将士们只觉得心跳声哄哄,格外的激烈。
黑夜里,火把明亮,印着冰面反射起明黄的光亮,血水蜿蜒一条一条似吐着信子的毒蛇,格外妖异。
待敌军靠上城墙时,早已自损过百数。
他们打着梯子开始往上爬,但是墙面就如同冰面一样,不断的打滑,都不用谁出手,敌军自己便不断的、不断的跌落,听着他们的哀嚎声越来越大,北燕的将士们激情高昂,扯着嗓子嚎起了民歌,越嚎越痛快,伴着痛快又有人流泪。
前锋失利,敌军立马派出了后续强攻,他们背着长枪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把而来,冰面上的人呵斥着叫喊着,“是酒!别拿火把!”
可惜马蹄声声,盖过了叫喊,马蹄抱着布,马匹稳稳的踩上冰面,高声嚷着对阵,重甲的骑兵将火把扔上冰面,原是想融化冰面,却燎起燎原大火,将数千的骑兵步兵团团纠缠在大火里,火焰点燃了兵士身上的厚袄子,一团团的如同火球一般在冰面上翻滚嚎剑
异香传来,灼华控制不住的颤抖,面色发白,前世里她也曾几番城墙之上观战,可从未如此使计要人性命,人肉被炙烤的气味,真的难闻,可是没办法,她要护着身后的人……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很短的时间,城墙下的哀嚎声停止,远处的大部队也没有了再次进攻的意思,竟开始撤退。
然后她的耳边开始响起欢呼声,听着他们大喊着胜利,又挨过了一夜,离援军前来又近了一步。
钱同知带着士兵去清点,此番火攻统共灭敌两千余人。
不费一兵一卒,损敌两千余,对于我军只剩五千余饶北燕军士来,这实在是十分振奋的消息,他们看着灼华的眼神几乎都带着敬佩。
钱同知立马回帐,提笔上奏折,上呈今日军情。
灼华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还有两日,她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可以顺利挨过去。
也不知明日严厉能带来多少人。
第二日一早,在众军期待中,闵长顺带来了三千余人,皆是青壮,来时声势十分浩大,马蹄声声,叫喊震。盛老先生带了大夫三人、女医两人,伤药几车。不得不提回春堂的那两位大夫,自事发后不再行医,而当老先生出面请求大夫上前线帮忙时,张大夫、李大夫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还带上了各自研制的创伤药。
当日里,徐悦终于在草原深处找到了游牧的无良哈,并且开始与之谈牛
周恒一面装作急切的样子,一面仔细观察着陈帆的言行举止。
杨千户等人先是确认了陈帆和周密是亲兄弟的关系,且找到书信证据可证明二人私下里是有往来的,并非他们表现出来的互不相识。
杨千户当即上书皇帝先将陈帆其人扣下,以保登州军不在陈帆手上出问题。其余人卫所亲卫继续暗查陈帆是否有通敌之事。
如灼华所料,敌军第二日没有进攻,因为他们吃不准北燕如今到底谁人坐镇,是否搬来救兵,又是否还有奇异之策等着他们去送死。
但北燕如今情势摆在眼前,兵力围困各郡,能战的兵力远远短于敌军,对方观察了一日,不见北燕军主动出击,便知援军未到,于是第三日几乎蒙蒙亮的时候,敌军便挥刀而来,北燕军不得不迎战。
好在有一日功夫的准备,在大夫们的帮助下,制出了毒粉。
敌军在城下一里处叫阵,但这时候是东风,毒粉撒不出去,必是要等到转西风才行,可形势不等人。最后赵佥事带领两千人迎战。
带着毒粉迎战!
解药本就不多,不能染及北燕军,他们要做的就是闯进敌军阵中,在西风时投降敌军队伍。此去无异于送死,可北燕军都知道,他们不往前冲,身后的家人亲友都将陷于危难,没得选。
灼华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两千人疯也一般直奔敌军大部队而去,然后在途中遭遇截杀,人一点一点的少下去,倒下百人时,东风依旧,倒下千人时,东风微习,似有停止之意,可人越来越少,千余人被几千人团团围住,他们再靠不过去,拉锯战,他们想生生耗死北燕军,血染黄沙,就是等不来西风,沈灼华在颤抖,心跳如雷,不住的望着手中微微向东掀起的旗帜,西风,何时才来,军师不是了今日定有西风么?
何时才来?
就要……全部倒下了!
情势急转,忽的扬起一阵黄沙,西风来了!
几乎是同时的,北燕军手中的毒粉洒出,有解药的服下解药,没有解药的,瞬时与敌军一同倒下,成片的倒下。
敌军的大部队几乎毫不犹豫的调头离开,指挥佥事等人拖着拉着背着倒下的北燕军往回奔。大夫们和服了解药的将士早在城门口候着,中毒者一躺下,大夫们施针,将士们灌药,与阎罗赛跑,看谁的动作快。
六千人,只剩六千人了。
敌军两番受损,决不会给他们第三次机会,灼华算着,敌军恐怕不会很久就会杀回来,而那时,她也无计可施,只能硬战一场了。
灼华所料不错,不过三个时辰,敌军便杀了回来,几乎是倾巢出动的,杀声震。
钱同知看向灼华,她也只能无奈一笑,真的没法子了,酒早没了,草药几乎用尽,毒粉也用不了了,她真的没办法了……
“不知徐大人和周大人有没有返回了。”灼华笑笑,一身白衣简素而清冷,“钱大人,迎战吧,躲不了了。”
钱同知扭了扭肩颈,肃穆着脸,领着仅剩的六千人出城迎战,灼华和一群毫无战斗力的大夫以及百来个不满十五的儿郎留在城内。
她已经不敢上城楼去看了。
站在城门的后边,僵硬的,紧张的,就这样等待着。
白胡须的大夫们倒是淡定,反正提不起刀剑了,索性留在营帐了,儿郎们煞白着脸,握着刀剑长茂,死死盯着城门。
灼华和倚楼、听风立于最前处,亦是动也不动的盯着城门。
灼华发现儿郎们在不住的颤抖,唇色皆是干裂的惨白着,她的手心里也不断的渗出汗来。
这回不是对付狼群,倘若城破,那便是她们百余人对上数万人了,必死无疑的战争,却不得不战。
外头刀剑拼杀声渐渐下去,一瞬间的安静之后,是一声铜铁的撞击声,敌军在破门了!
钱同知、赵佥事、还有闵长顺……
还有那魁梧的憨直大汉……
都不在了?
可能……真的,都不在了!
上的日头一点一点的移动着,正午了,不知道能不能在坚持久一点……
寒风刺骨,城墙上的人几乎都倒下了,敌军攀上城楼,肆意砍杀,然后敌军发现了城墙后的她们,举着大刀,数十敌军两眼放光的朝着她们而来。
前世里她死在别饶算计里,窝囊的很,今世里能死在战场上,也算伟大了吧!
至少,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护着她的祖母和沈家了。
她害怕着,可至少她看见过这样的惨烈拼杀,而身后的儿郎们,虽年岁略长于她,到底没见过杀人,她回头看着他们笑了笑,
朗声喊道:“临阵杀敌,谁怕死,谁便最先死!”
求生的本能,少年们撕喊起来,赤红着眼毫无章法的砍杀着,倒也见了成效,可惜他们倒下的速度远快于敌人。
百余人,渐渐的只剩下约莫八十余人了。
倚楼、听风到底是暗卫营里出来的,手起刀落,反应迅捷。
一声撞击,倚楼斩首躲刀,双管齐下,剑柄在手中回转,几条性命倒下。一声撞击,听风左手刺出长剑,右手拨出地上尸首胸口的箭矢,再一个反手,两条性命结束于此。一声撞击,沈灼华挥鞭而出,浸了毒液的鞭子缠上敌饶脖子,用力一甩,敌人旋身倒地,毙命。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鲜血飞溅,染红了双眼,一片模糊。
七八十饶队伍,只剩半数了呀!
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几乎撞破心口,少年们拿着身躯顶住城门,一声接一声,终究无用。
敌人似杀不完,不断有敌人攀上城楼,少年们渐渐绝望了起来,却也不敢哭,红着鼻头,红着眼眶,只是不再提得起刀剑,呆呆的看着被撞得灰尘飞扬的高大城门,宽厚的门栓开始变形,微微弯曲。
已经顶不住了,顶不住多久了。
倚楼满身满脸的血,听风丝毫没有好多少,胸前还插着一支箭,是外头射进来的流矢。她们紧紧围在她的周围,她看见她们的手在抖,力竭了,可是为着她,不敢停下。
灼华忘了自己挨了多少刀,又杀了多少人,她的胸前也有一支箭,她觉得甩鞭子的时候有些碍手,接着倚楼的刀锋,砍去了箭羽,真是疼啊,比被狼抓伤疼的多了,可渐渐的,她开始感觉不到疼痛了,挥鞭的动作成了本能,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素白的衣衫,早已经血红一片。
好累,可是停不下来。
她僵硬的缓缓扫过四周,她们被包围在中间,外围的敌人只增不减,而她们不过生下十余人了,圈子越来越,好似被人掐住了喉咙,呼吸都带着绝望的滋味。
十余人啊……
忽的,身后又响起马蹄声。
马蹄声?
沈灼华心头一紧,回头,只见一阵尘土飞扬,然后是一点模糊的鲜红颜色然后慢慢放大,马听声越来越近,沈灼华笑了起来,鲜衣怒马少年郎,是周恒!
“是援军啊……”
她轻轻一声,身旁的少年听到了,他扬着嗓子,嘹亮异常,“是援兵,是援兵!”
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个个都是狼狈不堪,精疲力尽,一闻有援军,又陡然生出力气来,双手捧着刀,咬牙又砍杀起来。援军都到了,这时候被杀死,可就太不值得了!
忽的,她似觉得身体被牵扯了一下,麻木散去,痛觉觉醒,真是……要了命的痛啊!
她低头,看到一把道从腰间似乎贯穿了她的身体,刀尖还在滴着血,仅是一瞬之后,猛地又被抽走,她觉得自己好像伤了腿似的,没了力气,站不动了,一软,陡然栽下。
好像有人接住了她,谁呢?
谁在喊?
看不清了,听不清了,眼前模糊了一片白茫茫,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可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缓慢而沉重的、无力的。
好累啊!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朦胧中,她似又看到一抹银色,挥斩着敌人,带着一群铁骑,是铁骑吧,看不清了,慢慢向他们这里靠近,敌军的布阵被打散了。
是徐悦吧,依稀记得他穿着银色的铠甲,恩,他也赶回来了!
真好……
她好歹也算守住了承诺,等着他们搬来救兵了。
祖母和烺云他们安全了,北燕保住了,父亲也不会受到重责了。
杀人打仗可真是个力气活儿呢!
徐悦和周恒,看上去那么温润、活泼,谦谦君子十分有利俊秀的样子,上了那么多次战场,杀了那么多的敌人,是怎么做到的呢?有用不完的力气吗?
倚楼和听风,会没事的吧?
都挺好的,就是她似乎不大好呢!
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吧,真的太痛太累了。
啊,鞭子呢?她的鞭子呢?灼华的手微微抬了一下,想去找鞭子,用尽了力气,却发现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了。
算了,人都要死了,管什么鞭子呢!
灼华一松力气,眼神缓缓失去焦距。
恩?怎么黑了?
或许吧。
一切归于沉静。
十二月十二未时,无良哈三千铁骑,登州两万大军,严厉从春郡、寿阳郡征调来的五千青壮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合安郡。
草原铁骑的勇猛果然名不虚传,只靠着三千人,便直接冲散列军的布阵。然后严厉带着那群青壮配合着登州军两面夹击。军队总数相当,但是无良哈为了牛羊封地、北燕青壮为了给亲人报仇,势气远不是察哈朗部军队可比,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两个时辰。
再那拖住大宁军队的北辽军,徐悦眼看着合安郡大局已定,领着无良哈的铁骑绕了一大圈,跑去北辽军的后头直接烧光了他们的粮草。
大宁军瞧人家慌了神撸起袖子就开战,趁着人家军心不稳,追着北辽军打了三十里地,虽两军实力相当,但草原的环境他们毕竟没有北辽的人熟悉,也不敢追太远,出了气,大宁军适可而止的收兵回家。
想捡便宜,做梦去吧!
灭不了你,至少也叫你狼狈一回!
北辽边往回跑,边是恨的牙痒痒。
“该死的兀良哈!不守信用的大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