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围猎,从禁宫到琅琊山大约要百里路,虽路程不算遥远,因为是马车前行,贵人们又不能夤夜赶路,一个白日怎么都是来不及赶到的。
是以,得在半途安营扎寨。
因为只是将就一夜,所搭帐篷不多,有的甚至几个府邸的女眷一个帐、又几个府邸的男子住一个。
夜里,沈家、徐家姜家和周家的帐篷搭在了一处,暗卫散在四周,倒也一夜安稳。
第二日一早,队伍继续前行,一直到了未时,队伍渐次停下,就听外头有浑厚嗓音高喊:“营地到了!”
嘈杂声渐起,众人都下了车,女眷的聚成了堆,叽叽喳喳的十分兴奋。
都不必侧耳去听,就晓得她们在说什么了。无非就是哪位皇子住的哪顶帐篷,今日衣裳是否鲜艳娇嫩……这样的狩猎前世她也参加过数次,听得多了,也便没什么新鲜感了。
连着晃了两日,灼华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可比被丈夫折腾更累了,眯着眼赖在丈夫怀里不肯下马车,一出去,见着相熟的、不相熟的还得费心思说话,累得很,懒。
徐悦倒也乐得美人在怀,指腹力道适中的给妻子按着关节缓解不适,打发了长随先去打听他们的营帐在什么地方。
百官随行,不可能每人一帐或者每对夫妻一帐,那便是把山头都用来搭帐篷也是不够的了。
一般这种围猎,大抵会两个或者三个府邸的家眷合住,只分了男子和女眷。皇帝点了你的名儿,让你带家眷,不过是给个恩典,显示恩宠,可不是真让你携家带口出来玩耍的。百官多半也只会带嫡妻,再一两个美貌出色的子女前来。
目的么,显而易见啦!
各家最优秀的郎君与美人都在,可不就是相看的最好时机么!
当然了,这只针对一般的官员,似王亲贵胄,还是会分的比较细致的。
待外头的嘈杂声歇下去,大抵是跟着分派帐篷的宫人过去了。
小厮来回话,“郡主的红帐和三公主的挨着,都靠着王帐。秋水和长天姑娘已经带着人去收拾了。”
那就是说,会里皇子、皇妃的帐子很近了。
真烦人!
“沾夫人的光,总算为夫不必去同旁的男子住一处了。”徐悦笑着拥她坐起来,到了杯温差送到她唇边,“喝了醒醒神,该下去了。”
以爵位来说,郡主的位份比国公世子要高一些,是以,营帐会以灼华的名字来喊。当然了,即便灼华没有封号,徐悦这个国公世子爷也是有独自营帐的。
如此一说,夫妻间的小情趣而已。
灼华喝了水,抬起手,浅眸宛然流转,挑眉道:“那么,世子爷服侍本郡主入账吧!”
徐悦先下了马车,在下面接她,待她踩着矮凳猫身下来时,徐世子凑到郡主娘娘的耳边低低一声,“更想在账内伺候郡主安寝。”
灼华面色一红,“流氓!”
皇帝的营帐顶上明晃晃竖着一柄黄色的旌旗,绣着五爪金龙,嚣张又神武,特别的好认。
几位皇子的帐篷都在王帐的右侧。
随架的三妃在左前方。宗室在正后方。
灼华的帐篷在王帐的左后侧,李郯夫妻两在她们前头,周恒和焯华则在灼华的左后方,姜遥……不知道跑去和哪家的公子一个帐篷了。
李郯道:“大哥说不要跟我们待在一处。”
灼华不解,“为什么?”
李公主耸耸肩:“他说没眼看。”
灼华:“……”
秋水几个在收拾,灼华待着也没办法休息,索性和徐悦出去走走。
草皮柔软,踩上去仿若踩在云端一般,长裙拖过,沾上几分清新气息。
山下的空气不错,九月底的天气正是舒爽,微凉中带了一丝丝的沉闷暖意拂面而来,夹杂着树叶与青草的味道,倒也别有一番别致味道。
这里,她曾来过一回,隐约记得,琅琊山又许多的小溪,左前方就有。
一路过去,似熟悉又似全然的陌生,如在梦中。
果然有小溪顺着微微高斜的山脉流淌着,浅的很,踩下去大约知道脚踝而已,只是这里人烟少,没什么污染破坏,溪水清澈的很,几尾鱼儿在里头摇头摆尾,自由自在。
她伸手去捞,捞了个空。空灵而茫然的一笑,喃喃低语,“恰如当年一般。”
心下莫名起了一片酸楚,眼角缓缓垂落一滴泪,在羽睫停了停,低落在水中。
朦胧的眼眸看着波纹摇曳的水面,脑海中昏昏沉沉的,恍惚间被带回了当年的琅琊山,那是一个春日的围猎,春光明媚,小溪潺潺,漫山遍野的花朵,山间云雾蔼蔼,隐约有她欢愉的身影,笑着奔跑在这片天地间。
她的身后,跟了个人。
她晓得是李彧,可她想看清楚,却发现记忆愈发的模糊,当时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
可是,不记得了。
李彧带给她的,不过虚无的欺骗,也没什么可记得的。
忘了也好。
徐悦拾起她的手,取了帕子替她擦拭沾了水的广袖,侧首看她,黑眸顿住,又见她迷离神色。
琉璃一般的浅眸中翻卷着微妙的情绪,压抑着的痛苦,水面映射出的光线落在她的眸中,湛然带了粼粼水光,闭眼间,泪珠被清澈溪水席卷。她平日总是淡然的,这一番无奈与悲悯,带着深沉的哀恸之色,好似完美的面具乍然破裂,露出她遍体鳞伤的本来面目。
当年?
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么?
他想知道,趁着她迷惘时,他问了一句,“你和谁来过?”
“李彧……”灼华下意识的回答,又戛然而止,抬眼见丈夫眸中闪过一抹受伤神色,她一惊,心尖微痛了一下,侧身搂住他的颈,与他紧紧相拥,“没有,一场虚无而已,只想同你在此处。”
你同李彧何时来过?
你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你是否心中还有他?
徐悦想问的太多了,可见怀中娇软低语的人啊,终是问不出来了,他叹息一声,带了无尽怜惜和无奈,把摇曳晃荡的信任重新磊的结实些,交托到她的手中。
皇帝急招,徐悦去了王帐,留下了护卫,叮嘱了倚楼和听风小心伺候着。
顺着溪边走了一会儿,灼华准备回去,却见李彧迎面而来。
灼华想起方才,觉得,若是徐悦要是晓得她和李彧单独相处,怕是要打翻醋坛子了,于是提了裙摆转身就走。
李彧大步追上,挡在了她的前面,“只是同你说说话,那么多人,我不会怎么样的。”
临近傍晚,大家都出来走动,若是让人瞧见他们你追我逐的怕是更难看。
灼华皱了皱眉,“你退远些。”
李彧顺应她的话,退后了三步。
这几个月来,朝中大员更迭变换,李彧和李锐情势越发胶着,斗的如火如荼,却依旧不相上下。
除去了闲散王爷的皮子,肃清了江西官员、协助蒋橣整顿了户部、平了两桩冤案,他倒也做出了几件漂亮事。
如今皇帝面前,他正是得宠时候。
灼华冷淡道:“这时候不在王帐待着,出来做什么。”
李彧看着她,眼神如云,“父亲有事要与大臣商量,不叫伺候着。”
数月不见,她似浑然变了一圈,眉目间迤逦清艳,恰似春日明媚光耀,眸光依旧清冷,却又不似清冷,仿若拢了一层薄纱,漾着半透明的水色,氤氲透骨的柔色。
这样的改变,是因为徐悦么?
“徐悦方才也去了。”顿了顿,他问道:“他、对你好么?”
嘴角不由自主的抿了个笑意,灼华脱口道:“很好。”
见她满足神色,李彧眸中的丝丝欢愉乍然而收,怔了半晌,说道:“那就好。”
“殿下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灼华微微屈膝,告退了。
李彧看着她淡然转身,无有丝毫留恋,眉心紧锁,似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纠结于一处,“你当真因为一个梦而如此厌恶我么?”
灼华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你怎知,我未经历?”
她的低低一语,他听清了,却不明白,“什么?”
她一叹,恨了那么久,厌恶了那么久,忽然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撇过脸,只道:“没什么,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