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又颠簸了好一会,才总算停了。
玉卿只觉得脑袋被晃得昏昏沉沉,闭眼调息了片刻,才缓过来。睁开眼,身边的孟珍仍是一脸的迷惑兼惊悚;季延状态稍稍好一些,但是气色也不佳。
外面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吼叫,像是某种凶悍的小兽物突然被激怒时的声音。玉卿解开了固定他们的法术,掀开帘子准备下车。
长元本来是站在马儿身旁,背对着她的,一听到动静,立刻扔了手里头的东西,用没有碰过那东西的手来扶她下车。
双脚踏上地面,玉卿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那个被长元扔在地上的是一个干瘦得不成样,皮肤又惨白的小孩,约莫两三岁,只穿了肚兜,长着几颗尖利的牙齿,嘴里发出怪叫,脸上是小孩子不该有的凶狠,仿佛随时可以跃起把人撕碎。孟珍在玉卿后头揭开了帘子,在看到这孩子时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怪物?!”
长元扶着玉卿站定了,又去扶孟珍下车,边解释道:“一个婴灵。”
孟珍落地后腿还在发抖,不敢再看那孩子,两手紧紧抓着长元的臂膀战栗着问:“婴灵是什么?”
“夭折的婴孩,由于年纪太小没办法自己找到冥府的入口,只能徘徊于人世。一些心术不正之人会刻意收集这种小鬼来养,培养他们为自己干坏事。”长元说罢想松开孟珍,然而一松手她的双腿就软了下去,他只得继续扶着她。
玉卿蹲下来细看那婴灵,它警惕地看着她,张嘴发出嘶吼。发现她没有恶意,又不像长元那样粗暴地对待自己,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玉卿问:“怎么处理?”
“照理是要交给冥府的是非殿,由他们查出婴灵背后的饲养者,连带饲养者一起定罪——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就分不清是非善恶,又被养成这样,也说不上什么弃恶从善了,到头来都是要打散魂魄。”
她都已经忘了还有冥府这一茬。
冥府掌管着人世间的轮回。一千多年前的时候,冥府还不具备现在的规模,只是简单地引导鬼魂投胎,到了现在,按照她从书上读到的,已经分出了十个殿,每一殿有一个阎罗坐镇,分别掌管着不同事物。
孟珍听了长元的话,对婴灵有了几分同情:“究竟是谁这么可恶,居然利用小孩子来作恶!”
长元白了她一眼:“我们今日与谁结了怨,你自己不想想?”
季延从另一边下了马车,扶着车辕让自己站稳,努力让声音不再打颤:“是……那个道人吗?”
长元不答,算是默认。
玉卿低头看着那婴灵,沉着声音问:“盗了殷商王陵的,也是他?”
“他用火药把墓道炸穿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没有带走墓里的东西。”
玉卿不知道是应该愤怒还是应该庆幸,良久才说了一句:“这样的人是要遭天谴的。”
孟珍跟着恨恨道:“天打雷劈也不为过。”
“天谴可不止雷劈一条,”长元冷笑道,“依据不同人的作为不同,可以雷劈,也可以火烧,可以刀剐……不过那人是修道的,寻常的天谴轮不到他。他最好是长寿,如果死了,冥府根据他的罪孽判了刑,那才叫痛苦。”
远处,一个白白的东西慢慢飘过来。待它近了,才看得清是一个身穿白衣、浑身发白的人,周身散发着一种恶寒。
孟珍忍不住往长元身边靠了靠。
白东西张口,声音飘渺万分,雌雄莫辨:“两位上仙,小人这厢有里了。不知上仙唤我何事?”
玉卿站起来,端详着它。
长元道:“这里有个婴灵,交给你了。”
白东西连眼珠子都是白的,不过这不妨碍它辨出玉卿和长元的位置。它拱手朝长元和玉卿各拜了一拜,道:“谢过二位上仙。”然后扬手撒了个法网把那婴灵兜住,又朝他们鞠了一躬,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长元动了动胳膊,孟珍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他的胳膊,跳开了一步。
玉卿转过头,也没有理会孟珍涨红了的脸,淡淡地问长元:“冥府里头办事的都是这种东西?”
“不全是,”长元撇撇嘴,“这种东西是最低等的幽魂,只有积满了足够的功德才能填补魂魄的缺漏,所以干活最勤快。”他说罢扬手抚摸马的头,“可惜了这马,被婴灵一吓,恐怕连路都走不利索了。”
马哼哧呼出一口气,似在回应。
季延不信,牵着缰绳走了几步。那马迈出前腿,然后软了下去,卧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季延怎么拽缰绳都不管用。季延用力拉了几下,最后尴尬地看着长元。
“自己走吧,”长元平静地说,“这里离驻地不远。”
季延不甘心:“可是这马……”
长元一挥手,马连带着车一起变成了木雕。手掌大小,马儿维持着卧着的姿势,还是歪头拒绝缰绳拉扯的神态,背后的马车前辕着地,车帘摆出几许。
这会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季延只得收了变成木雕的马车,到了驻地再做打算。
这一处的族长确实准备了接风宴,酒食异常的丰盛。族长年岁不大,因此不认识玉卿,只当她是随长元出巡的狐族长老,听见孟珍喊她苏前辈,也跟着叫苏姑娘。
赴宴的都是驻地几个管事的长者,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五百岁,对于长元只有表面的恭敬。背地里,玉卿听见他同另外一个长者交谈,那一位劝他不要这样对待上阶神灵,况且长元还是涂山氏,他却气哼哼道:“他说自己是涂山氏就是了吗?若非他是上阶神灵,我还不愿意见他呢。”
长元提着酒壶给玉卿倒了一小杯酒,眼神示意她不要管这事。
酒席散去,玉卿躺在族长为她安排出的房间里,久久不能闭眼。狐族重视血脉传承,这个她知道。长元在狐族的尴尬地位,玉卿也有耳闻。就在长元准备出巡的时候,小荷曾抱怨说狐族忘恩负义,长元一心庇护他们,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然而她从未想过长元会如此的不受欢迎。
在送她回房时,长元特意解释:“老家伙们顽固自负,年轻一代的对我都还不错的。”
但是玉卿不太信了。
月亮升到高处,正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玉卿出了房间,找到孟珍指给她看过的姑娘们沐浴的温泉,像个凡间的女子一样解衣散发,将自己泡在池中。
池边绽放着白茶花,娇嫩、清纯,外围的花瓣已打开,内里还有几片合着,露出几点花蕊。花瓣上沾染了夜露,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沐浴过后,玉卿把那朵花摘下来,变作了一套纯白的衣衫。
滴水的头发沾在衣物上到底有些不适,她用法术烘干了,这才去找长元。
长元房里的灯是灭的,然而玉卿听见长元在同人说话。
她敲门,接着就听见长元说:“有人来了,你先走吧。以后修炼,记得找个人少的地方。”
一个女声应了,紧接着是一阵噗通的落水声。然后长元才来开门。
见到是她,他也不惊讶,只是看到她披散着头发,眼睛多瞟了一下。
玉卿问:“你在跟谁说话?”
“一只鲤鱼精。”长元说着迈出房间。
玉卿斜眤着他。方才还担心他心情低落,看来是白担心了。
“我们白日里见到的那条鱼是她弟弟,她来谢我保住了她弟弟的性命。”长元回手关门,觉得解释得还不够,末了又补充道:“她也没进我房间,我窗外头是条小溪,她在溪里跟我说话。”说罢,向她伸出手一只手来。
“做什么?”玉卿抬头看着他。
长元道:“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让我带你去殷商王陵?”
月光并不很亮,不过这并不妨碍玉卿看清他脸上的笑意。这样温和的笑容,与他母亲很像。
她的确是想去殷商王陵,可是她的打算是向长元问了路,自己一个人去。长元这句话却把她的话头堵住了,偏偏他还那样笑,让她连回绝他同行的余地都没有。
而且他穿戴整齐,明显是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