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冲刷着我脸上的泪和膝盖上的血,我跪着的青石逐渐变成红色。
“齐公公,您这是何苦呢?您这身板本就单薄,这雨天里这样淋着,再跪下去可会没命的。”他举着伞,俯下身,靠到我的耳边说道,“陛下可不会心疼你,他可不知道你是个女儿身。”
我努力地提起精神,抬头望了望此时关心我的人——御前带刀侍卫易永康。这个人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我能够在御前谋得一份端茶倒水的差事,还全仗着这位易侍卫的帮助。
然而此时,我之所以在雨中跪了这么久还求见不到皇帝的面,也是因为他。
我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几个虚弱的字:“求求陛下……饶过公主……”突然眼前一黑,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我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这个熟悉的环境正是我每日打扫的地方,我突然全身僵硬,胆战心惊——我竟然睡在龙榻上,这可是一个脑袋都抵不过的罪。
我立马掀开被子,准备起身,这时,在我的身后传来一声音调低哑语气温柔的问话:“你要去哪?”
这个声音多么熟悉。我回头一看,差点晕死过去:“陛下,你怎么会……我……不,奴才……奴才该死,求陛下饶命。”我立马跑下龙榻,跪在地上。不跪还好,这一跪膝盖上的伤口碰到冰冷的地板上又疼了起来,我不自觉地发出“嘶”的一声。
“小齐公公,你终于醒了,前日你晕倒了,朕派人诊治你,没想到你身体如此差,竟昏睡了两天。你无须害怕,是朕让人把你放在御榻上的。身体感觉如何?”虽然陛下此时与我共同从龙榻上起身,但听这话他估计还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吧。此时我的心放下了一半。
“回禀陛下,奴才今日醒来,感觉神清气爽,想必已经无碍。奴才衣冠不整,不宜侍君,奴才告退。”我见皇帝并没有为难我,便想着先趁机溜走吧。
“小齐,你昏睡的这两日,驸马已经抄家,公主也自缢身亡了。朕不管你接近朕是何目的,但从今以后,你的主人不再是公主,朕要你永远记住,你的命是朕给的。”陛下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与我说了这么长的话。
原本应该跪下谢主隆恩的我听到“公主自缢”这四个字就好像五雷轰顶,我愣愣地跪在皇帝面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口中冷冷地道:“那可是陛下的亲妹妹啊,陛下你何以忍心让公主走上绝路?”
皇帝闭上了眼睛,吐出了几句话:“朕也不明白,她如此聪明,为何选了你安插在朕身边当眼线?不过也可以理解,以你的善良,朕才不会对你起疑心。若不是易永康的告发,朕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你这个小小宫监。”
“奴才不明白,陛下既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肯放过,却放过我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小太监?”我强忍愤怒和悲伤,咬着牙问这位着黄袍的最高掌权人。
“你还有用处,朕自然不忍心杀你。”
“奴才就是一小黄门,哪里堪当大任?”此时,我心如死灰,失去公主,我齐书玉就如同丧家犬一般,如今生死全然度外,我也不怕得罪皇帝。
“你必须听我的,因为小果脯还活着。”
“小果脯”这三个字就像火石一般点亮了我心中的希望。小果脯是公主唯一的血脉,三岁的她活泼可爱,原本应该无忧无虑地享尽一世荣华,但却因为政治斗争,公主成了政治的牺牲品,而她的人生则从高贵堕入了地狱。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也许就在皇帝的手中,成为皇帝威胁我办事的把柄。
我又何尝不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呢?
“果小姐是陛下的亲亲外甥女,也是公主唯一血脉,奴才恳求陛下念在血亲关系上,饶了这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我跪下来,故意做出泪如雨下的样子,其实,我只能赌这位皇帝的心是肉长的还是铁石心肠。
“说下去!你还想说什么?”皇帝面无表情,我明明已经把话说完,他果然不为我的表现所动。
他要的是我接下来说的话:“奴才愿意当牛做马,任陛下差遣!”
“很好!小果脯是朕的外甥女,朕当然会好好待她。即日起你便去服侍皇后起居吧。”皇帝挥了挥衣袖,让身边的总管内监黄镇平公公去给皇后娘娘宣口谕。
而我则稍微整理衣冠,离开了陛下的“紫乾殿”。
晌午,我随着黄镇平公公正在去皇后宫中的路上,穿过一片御花园,御花园的桃林稀稀疏疏地绽放着几朵花儿,一向寡言的黄公公突然说了一句话:“今年的桃花开的巧及了。”
我感觉到这位在深宫当了几十年总管的老太监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默不作声。
“一个合格的探子只说该说的话,只做该做的事。”耳边突然想起公主对我讲的话。想起公主对我的好,不由得鼻头一酸,但是多年的磨砺,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失态的表现。
黄公公继续说道:“皇后娘娘出身翰林世家,礼部张尚书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兵部刘侍郎是皇后娘娘的舅舅。记住了吗?”
“记住了。”其实我虽然为女扮男装进宫当了个小黄门,但是朝堂的利害关系我早在公主府的时候便了解得一清二楚。黄公公这么一说,无非想提醒我皇后的表兄刘兴泉便是当年公主的意中人,然而造化弄人,公主最终嫁给了薛宰相之子薛承。而刘兴泉一气之下跑到边关去,七年来立下赫赫战功。
公主出嫁的那一年正是我遇见公主的时候,当年我只有十岁,父亲病死,后母便将我卖给青楼的假母。我从平康跑了几次出来,每一次都被抓回去一顿毒打,最后一次正好冲撞上了公主的花轿。
公主不但没有问罪于我,反而将我带回府中……
回想到这些情景我的嘴角有些上扬,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瞧见我的表情。
“这些利害关系,是陛下命我说给你听的。接下来是咱家要对你说的,”他清了清原本就尖细的嗓子,“咱们做奴才的,在这深宫最重要是什么?是要努力地活着,贵人们才有权利去争权夺势,而咱们如果能够在这云诡波谲的深宫之中保留自己的性命,就已经很不容易啦,咱家老了,也没几天日子了,看到你啊,想起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无奈才进宫来当太监呢。”
虽然我不是个真正的太监,没法理解他当年所受的苦,但是在这深宫夹缝求生的难处,我是深有体会。
“到了,你且在此处侯着,我进去见皇后娘娘,你等娘娘宣召再进去。”
我抬头一看,“绛坤宫”三个大字悬挂在我眼前,我想起公主和我说过,她便是在此处长大的,在太后娘娘的呵护下长大,这个地方有她儿时的回忆。
绛坤宫是每一位皇后的住所,多少年来,排场不曾有变,而如今易了主人,公主如今也不在了,真是物是人非。
“齐公公,娘娘召见。”有一宫女从宫中出来,向我行了礼。
“有劳姑娘引见。”我回了一礼,低着头进入了宫中。
皇后的声音非常柔和:“陛下指名让你来服侍本宫,定是因为你有过人之处,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目光不敢对视皇后。只听见她高高地坐在宝座上,说了句:“这模样可不该是个黄门,可惜了。你叫齐书玉?”
“回娘娘,是。”
“你可知道,陛下为何派你来本宫宫中?”
“不知。”我回答得非常坦荡,因为我的确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指名要我到皇后宫中当值。
“陛下要你死,要借本宫的刀杀了你。”她淡淡的说出这句话,仿佛生死在她的口中无足轻重。是啊,一个小宫监的生死对于一个皇后来说的确轻如鸿毛。
“奴……才不知为何,求娘娘饶命!”我立即跪倒在地上,全身都在颤抖,就连声音都结巴了起来。但是这都是我故意演出来的。
“你不必惶恐。”
我当然没有惶恐,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也要淡定自若,这是公主教我的道理。
“如果我杀了你,他便有理由废后了,可惜,我偏不如他意愿。我要你好好活着。”
“我要你好好活着。”这句话非常耳熟,当年公主送我进宫时,也是这样叮嘱我,话虽然一字不差,但二人的出发点那是大相径庭。
她并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是皇帝派来刺探她的忠心的小黄门,而皇帝也不知道我是谁,他只知道我是公主送入宫中窥探他的言行的耳目。这偌大的宫中,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
我是谁?
我叫董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