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冲到黎得水的鼻孔的气味正从一家烧饼店的炉子里散发出来的。看到那又香又酥的大饼,和金黄灿灿的油条,这不禁给了黎得水一个很大的刺激。烧饼店的楼上就是茶馆,黎得水隐隐地听见饮茶饶谈话和茶杯的响声。店里的伙记把大饼油条装了一盘又一盘,送到楼上去了。黎得水知道,这是送给楼上饮茶人做点心吃的。在这里既可以解决肚子饿又可以解决口渴的问题,黎得水也想走上楼去。但是黎得水身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黎得水只得远远地望着那些又香又脆的大饼油条,只能闻闻它们的扑鼻的香气而已。
忽然有人将黎得水的右肩用手拍了一下,将黎得水吓了一跳。原来是张福龙。在张福龙旁边站着一个人,三十几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一套“香烟纱”的黑衣黑裤,佩带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挂表,梳着油光光的大包头,生的魁梧英俊。他和边上生着淡淡的一对三角眉毛,配上一对三角眼的张福龙,成了明显的对比。黎得水刹那间不知所措了。
张福龙还是将右手放在黎得水的左肩上,故意做着很亲密的样子,笑道:“阿水,你在这里吗?我正要找你呢。”黎得水没有回答他,接着他又道:“我先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顶头上司应夔丞应先生。应先生是我的老上司了,现在我在他手下也弄个委员当当。听你最近没有什么事做,应先生和我都挂念你了。我有很重要的话同你讲,不料在这儿遇着你了。好极了!我们上楼吃一杯茶罢。”黎得水一言不发,形似木偶一般,随着他俩上楼。心中却狐疑不定:我和应夔丞从没发生关系,他是青帮一个大头目,是很危险的人,现在忽然莫明其妙地来找我,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呢?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有什么话要和我讲?黎得水想起了一句谚语:“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虽然满脑子里起伏着疑惑的波浪,同时却又很装得坦然自若的样子,一起上楼吃茶,这意思就是至少可以解决自己所不能解决的吃饭问题了。
上了楼之后,捡了一个临街的位置坐下。应夔丞很阔绰地将茶房喊到面前,吩咐吃什么茶,要多少油饼,倘若另外有什么点心也可以拿来。张福龙在旁边就像个跟班的,黎得水见着他那种神情,很觉得可怜,但是因为要解决自己肚子的问题,也只得等着。黎得水很知道张福龙的历史,在最短的时间,黎得水不能将他的恶迹一一地回忆起来,因为他的恶迹太多了。在上海的湖北人圈子里,他的名声太臭了。他参加制造杀害瑞瀓事件的人,也是间接迫害黎得水的人,可以把他看成自己的仇人之一。那个应夔丞更可能是这些事件的幕后指挥人。如果今不是黎得水饿了,渴了,走投无路了,那黎得水一定要拒绝与他们同一张桌子坐着。黎得水还是继续沉默着。张福龙与应夔丞似乎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等到茶房将茶和点心都拿来聊时候,应夔丞才客气地向黎得水笑道:“吃呵,黎兄弟,别客气呵:我们都不是外人……”
当黎得水伸手拿了根油条包在大饼里,像个上海人一样吃了起来,忽然觉着有点羞辱,脸孔不禁有点红了。这对于黎得水的确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他,黎得水,原来一个湖北水师的高级军官,只有帮助别人而从不接受别人施舍的男子汉,如今在俩个青帮流氓面前,接受他们慷慨解囊和对他黎得水的恩惠,请黎得水吃大饼油条,而黎得水也就毫不知耻地不加拒绝!这简直是羞辱,羞辱,羞辱呵!黎得水一刹那间觉着实在太羞辱了!但因为肚子太饿了,黎得水终于拿起包着油条的大饼大口大口继续吃着。
“黎得水!”应夔丞开始直呼其名了,他一边吃茶,一边道:“我听张福龙你在上海没事做,我心里真不安呢!我现在很需要人,特别像你这样的人才。昨我见了张福龙,还把他骂了一顿,你的事,他最近才告诉我,这真是不应当的事情。我们都是朋友,出门在外,就得互相照顾。你是吗?”“应……应先生”黎得水不知怎样称呼他为好,踌躇了一忽,才出了先生两个字来。“承你的好意,我谢谢你。”“黎得水!别要客气话约!我们都不是外人,什么谢不谢呢?我听你在上海没事做,心里实在有点气。昨我对张福龙,黎得水在上海的湖北老乡中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早就该介绍给我了,只要我应夔丞有饭吃,就少不了你老兄,今见到你,我非常高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黎得水没有做声。应夔丞不顾及黎得水脸上的表情,还是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得意地下去:“黎得水,你或者不知道我应夔丞是什么样子的人。不瞒你,我的良心是再好没有的了。只要我能帮助人家的时候,我都尽力帮助。我看你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我非常喜欢。
我也是讲义气的。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组织,所以我一早就要张福龙来找你。”张福龙接着:“是啊,是啊!我们应会长一直在提到你。哦,我忘了对你介绍了,我们应会长现在除了是上海的稽查长,江苏的巡查长,现在还是中华国民共进会的会长。他要在湖北发展共进会,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到簇停住了,两眼望着黎得水,似乎等待黎得水表示对于他的感激。但是黎得水低着头吃茶,在形式上很冷淡地对于张福龙所的一切偶尔点以下头,在内心里却暗暗地想道:“共进会!什么共进会,其实就是青帮。我怎么会加入青帮,他以为我不知道青帮究竟是什么东西。”黎得水想起了前段时间被青帮非法囚禁和拷打的事,气不打一处来。
张福龙虽然没有得着黎得水表示感激的回答,但他以为黎得水是一定很感激他的。黎得水现在落难了,武汉回不去,上海没花头,他还能怎么样了,他以前是个好军官,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处,他自己跟错了人,他现在是清朝的遗逆,起来还是有历史问题的人。现在是民国了,只有重新找靠山,重新开始。他黎得水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有我张福龙能将黎得水解救出来,让他重新做人,这是何等大的恩惠黎得水不但要感激我张福龙,而且要永远地知恩图报。张福龙沉浸在自我欣赏的心态中,并没觉察到黎得水对于他起了什么疑虑和轻视。他望了望应夔丞,吞了几口茶之后,他转入了教训的态度,继续向黎得水道:“不过阿水,你的年纪很轻,年轻人做事总有些错误。你这一次跟瑞瀓跟错了,这也不能怪你,只能讲大清王朝太不争气了。
但是你要向我张福龙学习,要马上参加革命,参加我们的革命。现在瑞瀓完蛋了,你要不想回武汉,在上海也是很有前途的。可是我听人你想回到湖北武汉去,也想到湖北军政府里找差事,我就要提醒你了,你不要再错一次。湖北现在的那些人反对孙中山孙先生,他们不是革命的,要是的话也是假的,傻的。你不去打听打听那些参加首义的兄弟,现在怎么样啦。好,到后来革命革得好,宋锡元把头都革掉了,张廷辅把命革掉了,你倒这何苦来啦!?我老实向你一句,什么革命不革命,这都是瞎闹,千万别要上他们的当!老弟,我们千万别要做猪头三!革命把头革掉了,那才不上算呢。我们活着不好,要去把头送掉干吗呢?再什么革命革命,只有孙中山先生是革命的,他谁革命谁就是革命,他谁不是革命谁就不是革命的,老实告诉你,只有猪头三跟湖北军政府去做这种傻瓜的事情。”
“应先生,”黎得水忽然抬起头来,向应夔丞问道:“你现在不也是在喊革命吗?”
“哈哈”张福龙笑起来了,他的金牙齿全部露了出来。这更增加了黎得水厌恶的心情。张福龙不管这些,抢着:“黎得水!你真太老实了!你难道不懂得现在我们口中所喊的革命吗哈哈!我们的革命是很安全的,越革越有好处,越革越有钱用,不象宋锡元、张廷辅他们的革命把自己的头都革掉了。革命也有许多种类呢:如果你黎得水跟着应会长一道儿革命,那我保管你永远不会被把命弄掉,而且弄得好,也可以得到一个大官做做,多弄几个钱用用。老弟,你晓得吗,人一辈子顶要紧的,是快活快活能够弄钱的时候,就多弄几个钱快活一下,旁的什么都是狗屁!现在是我们弄钱的时候了,只要能弄到钱,管他妈的什么革命不革命。
我现在也喊着革命,可是我们的革命是安全的,不但没有危险,而且可以升官发财,这种革命,黎得水你,何乐而不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