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府,罗树林上午闹的那一出热闹血案,很快平息了下来。午正时分,大帅府的客堂上摆了一小桌家常小炒,一位老先生端坐,粗布灰袍,相貌清癯,精气内敛,态度儒雅平和,让人一望而生亲近之心。靡大帅难得的喜气洋洋、满面红光,起身双手端起酒杯,躬身敬称一声“先生”,却被那老先生一把抓住手腕,拉得不得不坐下。
“既相知,不多礼。随意些,方不负你我忘年交之名。”老先生徐徐说道,拍了拍靡帅肩头。
“便依先生。先生高居庙堂而心系四方小民安康,身在中枢而自远名利,高风亮节,中坚敬佩!军中无佳酿,一碗自制烈酒,聊表敬意。请!”说罢高高举碗,先干为敬,甚是豪爽。
老先生道声“不敢当”,也是饮了一大口,放下碗,两人相视微笑,靡大帅不禁感慨:“想当年先生初入朝纲辅佐太子时,还是青年才俊,何等的挥斥方遒、风流倜傥?如今既是扶保新帝登基,天下大安,四方平偃,先生作为当朝帝师,正是可以施展抱负,建功立业之大好局面,何以竟远辞朝堂、甘居幕后呢?中坚有些替先生心有不甘呐。”
“所求非名利,何来不甘心?有些朝上事儿,不明言。只一个,大可不必担心。可好?”老先生说罢,哈哈一笑。
“既是如此说,中坚就放心了。先生此来,可有要中坚效劳之处,但请明说,中坚绝不推辞。”大帅说罢笑着抱拳,看着老先生。
萧先生道:“不必麻烦,有事自不客气。这次从京里带了一班贵公子出来,先给放在宿边大营了,过些日子都要过来,回头还要借你这边陲第一要塞历练一番,少不了就要给你添麻烦。再就是找童老头给我看看,操劳多年,我这一身臭皮囊也该修补修补、调理调理了。童老头在你这里当军医官,可是让你捡到宝了啊。”
靡大帅答道:“先生所言极是!童老头医术精妙、神通广大。在营里这些年,也不知道救回了多少官兵性命,确实是一宝啊。刚刚还在后面给我家孙儿靡潜疗伤,您来之前刚回去,不然倒是该请出来拜见先生的。”
肖先生道:“和那老家伙见面倒也没那么着急。贵府可是有小辈战斗中受伤了?”
“那倒是没有,不过出了一桩奇事。我那孙子天性顽劣,今日本想略加惩戒,不曾想……”靡帅便将今日靡潜领受军法,屠魃仗义陪刑之事讲了一番。庭院中一株凌霄花藤蔓茂密伸展,红花艳艳,阴凉下两位老人相谈甚欢。
萧先生听罢颇觉有趣,便笑道:“竟有这等趣事?八岁小童长久未曾言语过,开口想必是支吾结巴、口齿不清,却又要据理力争、侃侃而言,真是难为他了。”
“那倒是不曾,那小子说话还算利落清爽呢。”大帅道。
“哦?”先生微微摇头,沉吟皱眉道:“有些蹊跷。我曾见狱中成人三年不语,说话便口齿费力。这孩子,嗯~有些蹊跷。此子是何来历?”
“哎!来历确是有些不清不楚,是当年一场恶战之后在战场捡到的孤儿,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这孩子的来历。当时我军右路军突然叛变,天魅国趁我不备,里应外合攻破我大营,险些突破大雪关,攻入关内腹地。就在这大营两千亩地之内,两军白刃相见,我龙旗军仅剩的八万大军凭借军阵,苦战天魅国十二万大军一天两夜,敌军死战不退直至全军覆没。战后龙旗军只剩下五百将士,个个重伤,我当时身负十多刀,也是只剩下一口气在。我帅帐前边原本清亮的两个小湖,都被血溢满了,整个军营里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人头乱踢,根本没干净地儿下脚。那场仗,真的连喝水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渴了、饿了,都是逮住机会趴到湖边喝几口血。就那么喝口血的工夫,都可能挨了丧命一刀,所以后来都把那场仗叫饮血湖死战。那个孤儿,就是战后发现的,就在血湖边上一个运粮马车底下,赤身裸体,让血水泡着一多半,哇哇大哭。要不是有一杆大枪正好斜插在他裆下两腿之间,也就出溜下去淹死了。”大帅说着,脸现不忍之色,右手抚着左臂上的奇形怪状的伤疤,双眼直直的,似是脑中回演着当时的情景。
“当时那孩子多大?”萧先生问道。
“估计也就刚满月。当时身上一片布都没有,光溜溜的,嘴里都是血。起先以为是受伤吐的血,后来没查出来有伤,便猜是孩子饿极了喝的人血。”大帅呆呆答道,还沉浸在那恐怖的氛围里。
“那当时觉得有可能是什么人的孩子?”先生追问。
“确实不好说,咱们军将或者天魅国军将的的孩子、附近运粮民夫或者天魅国民夫的孩子都有可能。当时军情紧急,双方都是匆忙上阵,顾不得什么军民之分,所有人都被裹挟着拼命、保命,情势很乱。再说那孩子身上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一洗出来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的,连个胎记都没有。咱们的这边活下来的将士战后多数因伤重而死,更没得查。当时粮草被烧光了,那孩子初时候的三天就是靠着喂马血、骆驼血、马肉汤养活下来的,后来才在附近农家找了只奶羊喂他。再后来援兵赶到,伤兵都接回去,养好伤大都重残在身,多数都封了军功,解甲归田了,重归建制的也就几十人,这事儿就更不好查了。”大帅边说边长长叹息一声。
“哎!生而为人无父母,童年命苦。枪林箭雨得偷生,此子命硬啊!”萧先生道:“看他闹法场陪刑的作为,这孩子能言而不语,临酷刑而受之,铁定是个有隐忍、有担当的性子,又有一份狡猾聪明在里头。若是好好栽培,前程兴许是有一份大的。不过,中坚啊,军营之中,还是马虎不得的,若有可能,还是要察一察此事跟脚,不可疏忽。”
“是,既然先生如此说,中坚必会去想想办法。”靡帅答道。
“我想见见这孩子,看看是否值得栽培一番。对了,听闻你要成立童兵营,碰巧我在这边还要盘桓些日子,便先来当几天这个学孰先生吧,跟着我的那个小陆,就让他当个童兵营的武道教头,我两个一文一武,后日就开课,你看怎样?”
靡帅听闻,惊得瞪眼大睛,一口酒不小心漏了出来,湿了衣襟也顾不上擦:“诶呦!这可是我龙旗军天大的福气啊!美了!天呐!这些个小混蛋们岂不是要一步登天了?!竟然有福气在帝师座下受教。”说罢起身疾步上前,深躬一礼:“本帅先替龙旗军将士谢过先生!”
萧先生淡淡笑道:“你既愿意,便定下。身份保密,只说姓萧名吟风即可。”
“另有一事想听听靡帅之见。”萧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天魑国于强邻天魅国相互攻伐数百年,实互为心腹大患,如今敌我态势如何?”
“哦,上个月刚给兵部上报过了,这会儿我再给您详细说说。”靡帅纲要说下去,就见萧先生抬手制止,忙停下来。
“不要详细,要听紧要的,关键的,真实的。你想想再说吧。”说罢,萧先生拿出烟锅子,装了一袋烟。靡帅一边帮忙点上,一边看着烟雾缭绕,打起了腹稿。
少顷,靡帅从容说道:“要说态势,可言势均力敌。兵力、装备、粮草、练兵这些方面都是如此,若说是军心士气,我方还大大占优。毕竟之前这五十余年,大雪关从未闯过去天魅国的一兵一卒,从来都是让他们碰壁而回。而我龙旗军,曾深入天魅国土千里之远,连破数十城。这两年,咱们安插在对方大营的暗棋,混得越来越风生水起,我不便跟您说细节,只能说有的已经混到了那边的军机要职,专给前敌大帅出谋划策。所以,咱们的情报绝对可靠。对方的兵力部署、将领特点、军械变动、训练机制、驻地编制、军令体系、通信方式等等,甚至对方内部之间的利益倾轧、争风吃醋、家族龌龊,贪污受贿我这里都有情报。可以这么说,如今的龙旗军,在各方面都高天魅国一筹,所有方面。”靡帅说完,意犹未尽,自信地扩了扩胸,显得非常惬意。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于情报回馈判断,你是这样看的,而且有根据。嗯,好!”萧先生边说边点头,一边好像犹疑不决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有这么两件事,问你一下,看看你的意见。天魅国从前年起新实行了一套举国体制,叫做健武不外制,适龄男女童必入堂习武。此事可有耳闻?”萧先生问道。
“哦,这个倒是听说过,是天魅国昭皇后颁布的法令,举国以邦以城设健武堂,凡是男七岁女六岁少年皆免费入训,并设一年两考。不入学者受罚,学有所成者或重奖或免税其家。又设三界十五境之分,有及境者,皆有薪俸,才堪大用者,封官赐爵。如今天魅国武风日盛,男女孩童之辈无不习武。不过天魅国民间,并未形成大气候,今春昭皇后还特意下旨各地催办此事,可见并未有大成效。”靡帅答道。
“哦,是这样啊?我听说离你前线不过百里之程,有个俨安镇,出了个十岁的灵海境神童,便是最近两个月的事,你觉得此子怎样?”萧先生问道。
“啊??!!真的吗?”靡帅一惊,有些难以置信道:“十岁灵海境,似乎不太可能吧?这也太妖孽了!”
“呵呵,或许消息不准。不过,靡帅需当心啊!你能把暗棋打入对方,对方也就可能把暗棋打入你的军营,不可不防啊!再说,你的暗棋就能保证不被对方策反?碟子相战,机变万端,此事不可不严防啊。另外,据我所知,天魅国昭皇后的健武堂,乃是国策级别的大事,设计很周详,执行得很有力,不是心血来潮、小打小闹。先这样吧,过几天,我带学子外出历练,顺便会乔装往俨安镇一行,看了再说吧。”萧先生若有所思,又道:“学塾开课的事,我会先派点作业下去,可能还要立点规矩,回头你让人来找我一趟,我让小陆去布置。”说罢,起身告辞,靡帅急忙起身相送,又叫人带路,带着萧先生去了军医堂,去寻那童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