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易逝,光阴荏冉。记忆是人世间最容易被遗忘的东西,也是最弥足珍贵的宝贝。在日月如梭似水流逝的光阴里,记忆如同一副色彩斑斓的山水画,被似箭时光无情地一丝丝抽走了其中的色彩,红尘往事也随之沉淀到落寞的尘埃里化做春泥。然而,生活年复一年地翻转,日子一点一点地老去,生命之中总有几个刻骨铭心的记忆片段,难以跟随时间的步伐慢慢苍老,只会更加坚如盘石般地铭刻在心底。如果回首遥望逝去的青春,曾经拥有一段至真至纯,没心没肺的青梅竹马的日子,一定会计算在其中。正如诗仙李白《长干行》所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赵璇是宋太祖赵匡胤嫡系孙女,即长子赵德昭的独生女儿,与萧正羽是儿时的玩伴,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初见萧正羽的时候,两人还是不满十岁的龆年黄口小儿,待到第二次次相遇之时,便是被赵匡胤于倚梅园雪地赐婚的时候。再等到十五岁的舞勺之年,萧正羽的父亲萧守文作为进士出身担任尚书的职务,赠刑部侍郎,代理狄青军营的统领,驻军邠州,已经领着家眷出汴京去驻守北疆,萧正羽与赵璇从此别过。萧正羽与赵璇虽然是青梅竹马,有太祖赵匡胤的儿时婚约,但是孩童时候,多是属于少男少女懵懂的情窦初开之际,又会有多少琴瑟调和的情深义重?
在萧正羽于弱冠之年高中榜眼之后,赵璇再见到他的时候,正赶上他赶赴翰林院任职的第一天。翰林院坐落在东长安街,大门向北开,是养才储望之所,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其地位清贵,却是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员的踏脚石。
当日,赵璇从皇陵祭祀回来,便在一众宫女的搀扶伺候下,乘坐马车风尘仆仆来到翰林院找首辅询问修书撰史,虽然好多年没有来到这里了,但依旧轻车熟路,年少时曾陪同皇兄出阁读书,便是请翰林院侍讲,寒暑无间,所以并不陌生。
辘辘的马车声如雨水般滑过皇宫晶莹的汉白玉,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车轮声,寂寥而单调。马车四面装裹丝绸,嵌金银丝的窗牖被一帘粉色的绉纱遮挡,让车外的人一时只见不能够看清楚马车中乘客的尊荣。她偶尔探出头来,只见她体态纤侬,清扬婉兮,闲然自得,一双美眸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纵然只是清丽的垂鬟分肖髻,配搭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也难以遮掩住她眉目之中的娇艳妩媚之色,气度雍容典雅。
原本翰林院作为朝政重地,是不能允许女子随意进出的。赵璇的马车自然被拦了下来,翰林院大门处带甲卫兵见马车华贵,小心问道:“来者何人?”跟车的约莫十六、十七岁的小宫女满口是傲气,应声回答道:“临安公主府,长公主拜访首辅大人尹正,麻烦通报一声。”
带甲卫兵长揖行礼后,便告知长公主一行:“三年一次的科举落幕,金榜题名、皇榜高中的三甲刚刚被朝廷送入翰林院充当编纂,首辅大人现在正在与他们交涉,请长公主移步稍等。”听闻后,侍女有些不悦,呐呐说道:“这样不合适吧,长公主莅临,尔等却是要尊驾等候?翰林学士官居正三品,果然是好大的门面哟!”
带甲卫兵的神色肃然,态度不卑不亢,立马躬身解释道:“属下愚钝,并非为难公主,只是大人定下规矩,议事的时候,闲人不得打扰。”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闲人?真是放肆!”跟车的小婢女刚入宫跟在主子身边不久,还不熟知主子的秉性,加上年轻气盛,嚷嚷起来。
“放肆的是你这个贱婢,如此不知礼数,翰林院的地位清贵,有‘天子私人’之称。长公主过路来探访首辅大人,询问修书事由,原本也是趁清闲来翰林院走走,询问盛世修书的事情,自然是‘闲’。”随身婢女流苏见临安公主的脸上微微一沉,轻蹙了娥眉,给自己使了一个眼色,便立马心领神会,便走下马车叱喝道,语气中带着凌厉冷意,吓着跟车的小宫女一个瑟缩,双膝一软,忙不迭跪下,带了哭音并自煽耳光惶恐道:“请长公主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此情此景,这倒让门口带甲卫兵长竟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让一旁侍卫赶紧进门通报,告知通翰林首辅。
此举正中了赵璇的心意,一方面既能彰显公主府凤阳阁的府规严明,管教得力,另一方面也是变相地让翰林府人等难堪。一个公主府二八佳人的宫女在青天白日之无论下跪在哪家府邸门前,本身都不是一件光鲜的事情,容易吸引旁人眼球,招惹闲人看热闹,更何况还是跪在养才储望之所的翰林院,且有辱斯文不说,更容易让人误以为是风清气正的翰林院沾染上了什么男女之事,让妙龄宫女当街下跪。
此时,萧正羽在司礼监通传太监贾公公的随性陪同下,正从御书房一路出来,已经走到距离翰林院大门口不足五丈的距离,刚巧撞见了宫女下跪的这一幕。
通传太监贾公公认出了临安公主府的马车,见到了这般形势,立马小碎步迎了上去,在马车前半跪作揖行礼道:“奴才贾迪叩见长公主殿下,祝万福安康。”“贾公公受累,从宣德门到紫宸殿,再到翰林院,都有您忙前忙后的身影。”侍女掀开车帘,赵璇由丫鬟扶着走下马车,身穿一袭素色的蓝色纱裙,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腰间系着一条白色流苏,配一条翠绿色的玉佩,髻边用一只累丝金凤插住,三千青丝散开,看起来典雅,却尽显华贵,裙幅褶褶如月光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显得步态雍容柔美。
言语间,赵璇与萧正羽的目光相遇,双方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彼此,微微颔首示意。这是两人在分别五年后的邂逅,五年的时光清浅和岁月嫣然,让昔日的少男少女已经成长为了俊男靓女。萧正羽眼神微有亮色,屈身向前福一地道:“长公主,万福金安!”
赵璇抬眸,远山含黛,面色沉静如水,并无一丝涟漪,内心却已心猿意马,声音如同春风化雨,轻柔地道:“听皇兄说,萧公子也参加了今年的科举进士,却未料是蟾宫折桂,恭喜恭喜!一别几年不见,归来已经放榜梅花三鼎甲。”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院,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凡是考中进士的状元、榜眼、探花,均可被直接选入翰林,其余进士都要再经过考核选拔,才有进入翰林院,获得职位的资格。萧正羽出现在翰林院,说明已经皇榜高中“三鼎甲”。反之,如果得知萧正羽已经高中榜眼,则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授翰林院修撰、编修,出现在翰林院。
其实,赵璇通过眼线,早已探听萧正羽科举高中榜眼的事情,这也正是她前往翰林院的缘由,但是她不愿意就这么直白地告诉萧正羽“因为你回来了,我有些思念,故过来看望,君可好?”,而是以询问盛世修书的名义,前往翰林院,也真是“闲”情。
每个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多是羞涩而含蓄,又似小鹿乱撞。花底离愁三月雨,一寸还成千万缕。赵璇对萧正羽一直存有好感,毕竟干净硬朗帅气的男孩子,对于任何女孩子而言,都易倾心仰慕,更何况文韬武略。
但是对于赵璇而言,倾心于萧正羽的最重要原因,并不在于他的品貌非凡和气宇轩扬,也不在于他的才思敏捷和才华多旦,而是在于是他陪她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父亲亡故,风木含悲,不仅仅是因为年少时候要承受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的悲恸欲绝,还因为自古皇家的争斗都是六亲不认,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欲哭不能哭、不敢哭、不准哭的童年时光,儿时有了萧正羽的陪伴,犹如一道曙光,照亮了生活的一个角落,让她在万重压力与花式暗黑中够稍作休息,养精蓄锐,蓄势待发—--所以,当她探听得知萧正羽已经随父亲返回东京开封府,身处陵园的她把对亲人的思念埋藏心底,立马返京为见心上人一面,这于他科举及第成名无关。
问其缘由,为何萧正羽没有同其他三甲一同到翰林院,是因为宋真宗赵恒忽然心血来潮,提前召见了萧氏父子,一方面是当面询问北疆的事务,因为北疆军事事务繁忙,且地处要塞战略地位重要,北方有契丹族,东北有女真族,在北方西半边还有党项族建立的西夏政权。另一方面,是想见一见萧正羽,听闻他面如宋玉,貌若潘安,且才思敏捷,年幼时候就因为天资聪慧,被太祖赵匡胤赐婚于长公主赵璇。果不其然,如今春风得意马蹄疾,金榜题名,高中了榜眼。
画风转回到宋真宗赵恒召见的场景。一番君臣寒暄和之后,赵恒对萧正羽颇为满意。看到他,竟情不自禁第想起了被自己贬为上轻车都尉屯兵雁门关边境的四子八贤王,一时有些思念。他们同样风度不凡,同样朝气蓬勃。
想到萧正羽刚刚高中了榜眼,宋真宗赵恒一时心血来潮,便临时出起了一道考题,只见他凝视着萧正羽,侧身对着萧守文兴致勃勃地说道:“令郎才华横溢,在科举中蟾宫折桂,可是知道天底下什么东西最大吗?”话音刚落,在一旁伺候的贾公公的脸色露出了喜笑颜开的表情,宋真宗赵恒眉头一挑,转头疑问道:“贾公公,似乎立马有了答案吗?”
贾公公笑容灿烂,一脸阿谀,恭敬地回答道:“不是奴才有答案,是天下人都有答案!”
“喔,那你就先说这天下人的答案是什么?”宋真宗赵恒饮一口茶,好奇地追问道。
“天底下皇权最大,皇帝最大!”贾公公满脸笑容道。听闻后,萧守文的脸色一沉,也随声附和道:“公公说的极是!”
“是吗?”宋真宗赵恒用眼神扫了一下萧正羽,心中有些美滋滋地问道:“这天下人就这一个答案了吗?”他身为皇帝,天底下有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有什么恭维奉承的话没听过?不过,他满心期待着萧正羽能给他一个什么更好的答案。
果不其然,萧正羽低沉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定声回到道:“臣以为天底下道理最大!”
“为什么?”贾公公守住了笑容,一脸惊愕道。
“大道无形生育万物,大道无情运行万物,大道无名养育万物。”萧正羽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正因为如此,就算皇上您也要讲道理,明是非,所以道理最大!”一番话,顿时让在场的众人倏然如同醍醐灌顶。
宋真宗赵恒听后,登时一愣,随即盈盈地笑了笑,对在场的萧守文和贾公公等一行人乐道:“听到了吗?这就是金榜题名的三甲与尔等的区别,也只有翰林院能够收的了你们这些才华横溢,风流俊秀的才子。”说罢,赵恒一时欢喜兴奋,便赐了萧守文江州州牧的官职,位居正二品。
江州位于江西省江南名城柴桑,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与“天下眉目之地“,州牧乃唐代设置,在全国州级的上中下分类中,属于“上州”,沿袭时间较长,当年香山居士白居易被贬任江州司马写下了脍炙人口的《琵琶行》名篇中““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更令“江州”闻名遐迩。
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幕,萧正羽便觉得,自己从第一天接触皇权的时候,或许就注定了不适合官场这个舞台,因为很多人都在演戏,有时候比的是演技,有时候比的是舞台效果,更为重要的是,到底能不能入戏。如果沉不住气,就可能乱出牌,牌一旦出手,再想往回改,回旋的空间就很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