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问地狱是什么样子的话,萧南定然会回答便是现在永州与洪州的样子。
一路向东行来,尽管心中有所准备,但萧南还是被这一副人间惨剧给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距离自营寨出发已经两日,这二十四个时辰里,萧南见到最多的不是飞禽走兽,不是山川河流,不是草长莺飞,而是路边的一具具白骨,触目惊心。
许是百姓饿死之后血肉被乌鸦啄食,又或是猛兽,甚至是地上现在仍在孜孜不倦搬运骨渣的蚂蚁,以及不愿意猜测的猜测,万一是饿汉为了求活干的呢。
森森白骨,便是如此暴露与荒野之上,头骨上黑洞洞的眼眶,好似在诉说着逝者生前无尽的无奈与悲苦,若是有的选择,他们下辈子,应当不会再做人了吧。
营寨中的安稳生活过上了许久,萧南一度忘记了今年是百年不遇的荒年这个事实,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耳光,灵山与静山的生机勃发之下,掩映的正是万万计百姓的曝尸荒野。
大牛等人早前便去过洪州,后来又去过义州,对这样一幅景象倒是见怪不怪,眼见萧南表情有恙,一个个投来关怀的目光。
德庆推了一下大牛,说道:“大牛,去把前头那些白骨都给踢到草堆里,大白天看到这些,晦气!”
大牛慌忙就要上前,然而萧南忽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不必去了,天气炎热,寻个地方歇息一下。”萧南说道。
德庆试探问道:“萧小哥,可还好?”
萧南点了点头,兀自走到了道路一旁的树荫下,取出水袋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实际上,前世作为特工,各种人间惨象怎会见得少,火拼时黑恶势力一个火箭弹飞过来,然后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掉到你怀里,血流成河不死人吗?
也死!而且死的还不少!
然而,终归是与饿死不同的,这种断绝了人体本身最大的生理需求的长期过程,磨灭的不仅仅是人的躯体,还有人的意志。
所以啊,人,是最不该饿死的。
然而现实却是无数的尸骨赤裸裸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尽管萧南自认为心理素质强大,一时间也有一些接受不了。
不过缓了片刻,就感觉好多了。
反观德庆大牛众人,脸上没有丝毫惊讶诧异与悲痛,这种饿殍满地的景象,他们听说过,他们目睹过,他们也经历过。
在古代,这是常事。
树荫之下,萧南脸色逐渐转晴。
德庆也是拿出水袋喝水,之后用袖子胡乱抹了一下嘴巴,说道:“萧小哥,再有一日我等便到永州与洪州的交界了,洪州怕是尸骨更多,若是萧小哥有恙,咱们绕路就是。”
萧南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咱们得趁着朝廷与平王没有打起来的时候抓紧赶到常州。”
“萧小哥怎么知道双方现在还没有打起来?”大牛吭哧吭哧吃着米饼,抬起头来问道。
萧南还没回答,德庆一巴掌拍在大牛的脑袋上:“吃吃吃,就知道吃,动脑子想想,你会趁着大夏天的时候干活吗?热不死你个龟孙儿!”
诧异地看了德庆一眼,萧南没想到德庆能想到此处,不由得内心感叹,若是德庆生在豪门大族之家,亦是可造之材啊!
萧南点了点头,说道:“自古两军交战,一般都是在秋后,春天要春耕,如果因为打仗耽误了春耕那么一年的收成就没有了,夏天粮未熟这时候开战粮草不济,再加上天气炎热,会增加战损,所以也不会轻易开战,冬日天寒,不宜行军,兵家最是忌讳冬日作战。”
确实,兵家最忌讳冬日作战,但也恰恰因为如此,萧南才决定今年冬天搞昭州安定军一下子,出其不意,有心算无心,胜算自然大大增加。
当然了,这一切都建立在平王能胜,并且在入冬之前便能胜的基础之上。
若非如此,便算了,萧南也不着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昭州安定军就在那里,还能跑喽?早晚折在自己手里!
也许当初欺辱萧南的捕快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号人,但是萧南惦记昭州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他的方略中,谋定昭州,可是参与争霸天下的第一步。
不过现在因为常州清平军与朝廷的交战,方略出现了某一些变化,但是这是好事,大大加快了进程。
德庆与大牛等人没有萧南想着这么多,只有一个跟着萧小哥就能过上好日的心思,此时一个个听了萧南的解释眼神中流露出赞叹的目光。
萧小哥这么小的娃子,怎么就知道的这么多,考虑的竟也如此细致?自己像萧小哥这么大的时候,恐怕还在被爹娘打屁股呢!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众人在树荫下小憩,不久后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夜间赶路,白天睡觉,众人早已经十分困倦,这一坐下,就不由自主打起了盹。
萧南也靠在一颗树上,枕着自己的双手,情不自禁想起营寨,想起闾丘月,她现在正在干嘛呢?
而此时的营寨之内,却是分外安静,睡午觉的大人们慵懒地翻个身,然后继续睡,唯有一所屋子,时不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齐大夫满头华发,此时却好像是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提笔在固定在墙上的纸上写下一个字,然后笑着说道:“这个字念永,你们世代生存的土地——永州,便是这个永,我在写一遍,你们跟着练习。”
说罢齐大夫便又在纸上写下一个永字,为了让学子们看清笔顺,写的又大又慢。
笔墨纸砚虽然有不少,但是远远没有到人手一份的地步,教书的齐大夫自然可以用,但是练习的学子们用沙盘和树枝就够了。
在望河边与灵山之中,这两样东西取之不尽。
堂下的学子们看着齐大夫笔下写出的那一个大字,眼中涌现出好奇与兴奋的光芒,爹娘无数次说过咱们住在永州,原来永州的永便是这个永?
心中想着,手上的动作却也丝毫不慢,一个个学子拿起沙盘一旁的树枝,抬头看了纸张上的永字一眼,低头写下几笔,再抬头看几眼,然后再写下几笔,几遍之后便不用再抬头看了。
学子们练习的间隙,齐大夫走出屋子之外,闾丘月正透过窗子看着认真练习的学子。
齐大夫朝着闾丘月拱了拱手,深深地弯下了腰:“萧小哥与大娘子此善举,当受老夫一拜。”
这已经是齐大夫第二次向闾丘月施礼了,第一次乃是萧南派人将他们从洪州带回的时候。
闾丘月慌忙把齐大夫给扶起来,说道:“齐大夫何须如此,对了,若是齐大夫疲累,可以让王大夫来替上一些时日。”
岂料白发银须的齐大夫慌忙摆了摆手:“不累不累,老朽还能教上些许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