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云越,拜见筠夫人。”
越国君主姓云,所以越地女子都自称云越,不过每人另有个小名。
才入宫,七位美人联袂来给筠夫人行礼。
离沅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对着面前层层青纱幔帐下拜。里头筠夫人已经梳洗妥当,却迟迟不升帐,抻着几位娇弱美人跪了许久,显够了威风。
据说这筠夫人是如今后宫资历最老的妃嫔,也是唯一一个也并非别国进贡,而是慕南桀自己提拔的夫人。离沅心里好奇,想不出什么样的人这么入慕南桀的眼,正猜测该是如何的国色天香,帷帐徐徐拉了起来。
账内木漆方几上,端坐着个穿紫衣的贵妇人,离沅偷偷望了一眼,险些惊叫出声——
这不是、这不是,不是她从前的贴身侍女玉珠吗!
她怎么成了传说中的帝王宠妃?
离沅愣在当地,一时竟忘了低头。那边筠夫人往底下扫了一眼,才要开口,目光落在离沅的脸上,也忽然大变了脸色。
她手里握着一把孔雀毛扇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你、你——”筠夫人伸出手,水葱似的指尖颤巍巍点着离沅,“你过来。”
果然,她也认出了她。
离沅屏住一口气,低头跪行上前。对着玉珠,她是怎么也再叩不下头去的,不过玉珠竟也没有挑剔,而是一把抄起了她的下颏。离沅一阵吃痛,被迫抬头,与玉珠对面,看着她的面容丰熟雍容了许多,眉目却并不曾大改。
可她此刻眼睛圆睁,里面燃烧着的情绪像惊异又似恐惧。
惊异就罢了…
毕竟她顶着与前世相同的相貌。
可是恐惧什么?
那玉珠从小服侍她,离沅也一直把她当妹妹对待,她对她,何曾有过惧怕?
离沅还在疑惑,那外头忽然有小黄门进来报:“夫人,陛下来了。”
筠夫人愈发慌乱起来,忙叫宫女把离沅拉到了乌漆屏风后,自己整衣束带,起身走去宫门恭迎。离沅莫名其妙被扯到了屏风后,只能透过屏风连扇的缝隙窥探殿前的动静,见那殿内鱼贯进两排小宫人,不多时,筠夫人再回来,却敛衣低头,伴着个穿玄青袍的男人。
是了,是慕南桀。
高深的堂屋,日光忽而稀薄了,离沅眼前不知怎的晦暗了下来。
层层叠叠宽大的衣袍,泥金绣着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的日月星辰,繁复地穿在他身上,不仅不显累赘,反堆叠出了通身的气度。离沅记忆中的那个公子桀,长眼睛乌浓,高鼻梁骨巍峨,少年时或许还曾有过一丝风流的俊俏,到如今,只剩下凛凛威严。
她还在出神,慕南桀已经在撩袍在方几上盘坐了。
屋内敛声屏气,只有筠夫人忙着净手倒茶,温驯道:“陛下今日有空来坐坐?”
慕南桀的坐姿并不怎么端正,随意地倚着榻桌,一只手撑在膝上,闲闲问:“月中就是离孃的生辰,祭祀的东西都预备齐了?”
筠夫人忙道:“牺牲与玉器都齐了,另有钱塘湖水酿的梨花酒,绿叶茗,海棠花,都是离孃皇后家乡所产,和皇后生前喜爱之物。”她说着滴下两行眼泪,“妾身昨晚又梦见皇后托梦,说她着实思念陛下,只因为陛下帝王之躯,阳气甚重不可亲近,故而教妾身转达。”
慕南桀垂着眼睛,嗤笑了一声,虽是不屑的神色,倒显出了他浅浅的一侧酒窝。
可离沅听见,却是一愣。
胡说八道!她什么时候想慕南桀了,还,还亲近——
离沅神情怪异,一旁的小内监看见了,一把钳住她的手臂让她安分,又堵住了她的嘴。挣扎间离沅踢翻了地上的一只小灯盘,咚的一声,在静谧中格外明显。
慕南桀的眉只微微皱了一皱,筠夫人忙垂首道:“想必是小丫头不懂事,毛手毛脚打翻了什么东西——”她对着屏风命令,“扰了陛下的清静,还不拉出去掌嘴二十!”
一声令下,不等离沅反应,那小内监早已拉着她去了,噼里啪啦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个嘴巴,打得她脸颊肿得像桃子似的。等她再被拖回屏风的时候,慕南桀正准备起身离开,没什么表情地环视了一圈,终于瞧见那六个越国美人。
不等慕南桀问,筠夫人已经解释道:“这是南越进贡的诸位美人,陛下可要过一过目?”
“寡人记得使臣说有七人,怎只有六个在这里?”
筠夫人顿了一顿,忙道:“原是七个的,只是其中一个在路上磕破了脸颊,面容有损,不宜面圣。陛下若要人服侍,还是从这里面采选好些。”
慕南桀也没接这茬,依旧离开了。
离沅被强迫跪在屏风后,心里一点点地往下坠着。
她已经感觉了出来,尽管筠夫人在慕南桀面前对她百般怀念,但实际上,对于她这张忽然出现的面孔十分抗拒。而且,并不想让慕南桀见到她。
还在想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近,离沅再回神的时候,眼前已堵上一道紫色。
她抬头,正对着筠夫人俯视的眼神。
筠夫人开口,方才的小心与温顺早已不见,神色冰冷地问:“你叫什么?”
离沅徐徐道:“潇姬。”
是南越国给她取的名字。
“你多大年纪?”
“十五岁。”
筠夫人盯着离沅的脸看了许久,大概确认了她的确是少女的容貌,终于叹了口气:“潇姬,倒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你时运不济,生成这样子,注定是不能留在我的眼前了。除非——”她冷笑,自头上拔下一根并头银簪,将尖尖簪头对准了离沅,随后捏起了她的下颏。
离沅心下一惊,忍不住叫出了声。
“你要做什么!”
她忙往后挪动,然而两个小黄门紧紧锢住了她的臂膀,把她推回了筠夫人面前。离沅惊恐地睁圆了眼睛,胸前剧烈起伏着,梗着颈子呵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凭什么——”
一语未了,她又被筠夫人揪住了衣领。
“凭什么!凭你长了这张脸,就是张不得好死的脸!况且,你有什么资格和我顶撞!”筠夫人把簪子往离沅脸上乱戳,离沅拼命挣扎,疼得泪珠子乱滚,也抵死咬住了牙不肯哭出声。
等筠夫人泄愤似的收了手,冷冷簪回了银簪,又拔下了一根玉簪,双手一折掰碎了它,丢到地上,高声道:“潇美人打碎了我的东西,你们带她回去收拾东西,即刻发到永巷洗衣裳。”
她一个御嫔,怎能将美人随即贬为下等宫女!
然而离沅疼得七荤八素,早已经没有脑子想这些,直接被小黄门拖回了住处。
小黄门给了她半个时辰收拾自己的铺盖,离沅扑到铜镜跟前,照着自己的右边脸颊,只见雪肤上鲜血模糊,吓了一跳,终于抱着镜子哭出声来。
事未始而中道崩阻。
离沅再没想过,自己这回重回人间,竟落了这么个开局。
便是人走茶凉,玉珠为何就这样恨她入骨了?
离沅呜呜咽咽,忽然听见遥远的一声叹息,仿佛从天外传来,透着幽幽寒意。
她一时噤住了,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人。
“还不是为了争宠。”
是个女人,离沅听着耳熟,正记不起是谁,那声音又开了口:“是我呀,姐姐。”
是妲己?!
离沅想起自己的香袋里正收着两个人的结发,忙试探道:“苏…姐姐?”
“刚才我听着就气个半死,只是一直泡在血池里不得开口,这不才上来就找姐姐来了。”苏妲己哼了一声道,“借着姐姐的名头得了宠,又这样糟蹋你,我是真看不惯这种心如蛇蝎的女人!”
离沅:…
她很想表示您可是心如蛇蝎的鼻祖,但鉴于妲己是替她说话,所以也没言语。
妲己自己也有点儿觉得,清了清嗓子又道:“反正,姐姐,为了你计划和重任,我觉得你现在得赶紧想办法。”
离沅无奈:“这不是和没说一样,可我现在连慕南桀的面也见不上,还马上要关到永巷去了,又有什么法子!姐姐你有经验,当初你是怎么在后宫争宠的?”
妲己有点为难:“不满姐姐,祸乱后宫我在行,争宠倒是没怎么争过。天子就爱我一个,我只要唱个歌跳个舞就什么都有了…对了,姐姐,你有什么本事没有?”
离沅想了想:“我虽也会跳舞,这许多年不练,多少生疏了。不过我看书上都说姐姐会舞,不如姐姐教教我罢。”
妲己更为难了:“我当初在鹿台上跳的舞…都是不怎么穿衣裳的。”
离沅:……
虽然头一次和妲己的隔空会晤没什么实质性的成果,离沅倒是学来了不少美丽的小技巧,包括怎样跳舞才最引人注目——
譬如一个夏夜的傍晚,譬如在高高的凉台上,譬如有明月的朗照。
很快,离沅便在她的新住处永巷里,打听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就是再过十二天的六月十五,她的生辰。
每年慕南桀都会在这个时候举行一场祭祀,今年是他登基的头一年,因此筹划得尤其盛大,据说是会在护城河畔的思望台上放灯。
放灯,那必定就是晚上了。
这样一来,明月,凉台,夏夜,傍晚,要素可不是都齐全了!
在地府的时候,离沅最烦收到慕南桀烧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倒要万幸他这种亡羊补牢的行为。就像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日回到齐王宫,这个曾让她心灰意冷的地方,然后处心积虑,满心盼望慕南桀可以看到自己。
既然到底要与慕南桀相见,那便定要让他看到她最美的时候。
也提醒提醒他,他当初作践死的是一个怎样的美人!
在永巷的日子并不好过,管理永巷的内监仿佛得了筠夫人的提点,对离沅总是特殊关照,成日让她洗比别人多一倍的衣裳,又只给她吃一半的饭食。
宫人是惯会捧高踩低的,虽不知道离沅是犯了什么错,却也都跟着欺负她。
再加之离沅私下里夜夜偷练旧舞,短短几日形容消减,瘦了一圈。
虽然平日看弱不禁风了些,跳起舞来却是翩然婀娜,仿佛微步凌波,比从前更妩媚了。至于脸颊上的伤痕,那可是玉珠的罪状,离沅只傅了点粉让它别那么吓人,并没有刻意掩盖。
终于到了六月十五这一日。
祭祀从来是宫里最盛大的聚会,而且给皇后祭祀,多少带着点浪漫的含义,不比寻常祭天祭地严肃庄重,因此到了夜晚方灯的时候,合宫的人都凑热闹到了城楼旁偷看。
离沅便趁着这个时候,也溜出了永巷。
她虽然没去过思望台,可到底在齐王宫生活过,之前也常溜到宫中各处高台眺望取乐,因此很懂得这种楼台的构造。她把仅有的一套素白鲛绡衣裙穿在宫女的青襦里,又藏了一把烛台在怀,假装是点灯的小宫女,一路溜上高台。
思望台上原有许多宫人忙上忙下,等都铺排妥当,底下传信说陛下已经烧了纸,往这里来了,宫人们便都赶紧退了下去。
除了在高台吹笛奏琴的乐师,就只有离沅还躲在暗处。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陛下到”,静谧中终于远远的铜锣开道声,伴着更轻微的脚步声,离沅听见耳边奏起悠扬的仙乐。
飘飘渺渺,如穿云裂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褪掉了青麻的襦裙,散了青丝起身,徐徐走到了高台前。
乐师们见了,大惊失色,可这个时候怎敢停顿,互相杀鸡抹脖使了一圈眼色,只好都闭上眼睛做看不见。
底下筠夫人也随着慕南桀到了思望台前。
夜色四合,明月初上。
她看见高高的凉台上琉璃灯明,有个人穿一袭白衣,背光立在月下。
方才她才在慕南桀跟前哭过一场主仆情深,视线还有点模糊,又沾了沾眼睛,才发现竟不是自己花了眼。筠夫人震惊,对身旁宫人低语:“这是哪个短命的!现在还不下来,等着掉脑袋罢。”
然而她话音才落,却听人群中微微哗声,再看过去,只见那个影子竟翩然而动。
一个折腰,翻飞了裙摆与袖角,婉若惊鸿,贯穿身后一轮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