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南桀下朝回宫的时候,南越的使臣正跪伏在殿门的石阶上。
六月里正毒的日头,烤得他汗流浃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慕南桀招使臣入殿,见他一路走留下一路水印子,一脚深一脚浅,腿都打颤。
这也不怪他。前儿不远万里来进贡,在齐天子这出了名的虎狼之君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不想才到雨州渡口,半夜正睡得香,忽然被一队人马打被窝里揪出来,搁谁身上不得吓个半死。
慕南桀当然也知道,却仍刻意板着脸,冷冷问:“你可知寡人为什么找你回来?”
“臣,臣..”使臣战战兢兢,“臣惶恐…”
“既心里没鬼,又何须惶恐?”慕南桀挑眉,语气低沉:“那寡人问你,你们越君贡献给寡人的七个女人,都是些什么来历,又是为何挑选了她们?”
使臣愣了一愣,忙道:“回陛下,那七位美人都是鄙国显贵人家的女儿,千挑万选——”
慕南桀的声音一下子更凛冽:“那个叫潇姬的也是了?”
“她,她,她——”听慕南桀的意思,使臣还以为潇姬是买来的事情暴露了,忙磕头如捣道:“陛下恕罪!那潇姬,那潇姬原是鄙国侯君采买来的女孩子,先时送入教坊调教,见她学齐语与中原礼乐最快,生的又好,便被越君认做了干女儿,又献给了陛下…陛下若不喜欢,臣回去禀报越君,再另挑好的送来…”
慕南桀顿了一顿,微皱的眉头倒松开了。
这说辞与离沅本人的相似,况且那越国实在山高路远,这回还是头一次纳贡,光路上就走了快半年,不大可能知道离孃的历史,又找出这么个相似的女人来搞什么阴谋。
慕南桀沉默了片刻,吃了一口茶,终于闲闲道:“这么说,你们越君嘴上说进贡贵族女子,到底却挑了个歌伎给寡人?”
使臣听他语气闲散,不像是责怪,忙赔笑道:“越地荒蛮寒苦,怎及天朝上国钟灵毓秀,便是进贡我们的公主,也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孔夫子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索性就选个好看的呈给陛下…”
慕南桀听了,倒真的嗤笑了,虽然笑得十分不屑:“你倒很懂得我们中原的话术,只是不大懂孔夫子——夫子几时说过这昏话?”他吩咐,“来人,送越国使臣一本《论语》回去好好翻翻。”
他起身绕到案前,倚坐在案上,俯身对使臣道:“寡人多赏二百斤香料绫罗,带回去上覆你们大王,多谢他给寡人找了个好美人。”他看着使臣汗如雨下,又勾唇冷声道,“还有一匣珍珠,是赏给使臣的,望使臣回了越国,能替寡人美言两句,也免得下回来纳贡的人还对寡人这样惧怕。想必你们说起寡人,不外乎什么苛政、暴君的——”
使臣更吓得发抖,伏身没口子叫着“不敢”,慕南桀却沉沉笑了,打发了使臣,转身进了内室更衣,只留下一句吩咐黄门的话。
“宣寡人的口谕,将潇姬迁出永巷,入宣政殿服侍。”
这消息传出去,在整个咸阳宫无异于冷水下油锅。
按照本朝的规制,藩国进贡的美人名份上是下等嫔妃,同时还要担任职务,上到协理女官祭祀,下到端茶送水,相当于白天在后宫干活,晚上还得陪皇帝睡觉,只有床笫间出众的才有资格往上晋封。
然而慕南桀就没大进过后宫,因此她们顶着七子八子的名号,其实不过是些高级宫女。
可潇姬那个穷乡僻壤来的女人,昨儿晚上皇后祭祀上跳舞已经够骇人的,谁知陛下不仅没责罚她,反将得势的筠夫人关押进了冷宫。如今又把她传入御前服侍——登了天子的堂,那不离登天子的床只有一步之遥了!
她凭什么?!
慕南桀登基前曾放过一批老宫人出宫,在如今的后宫,甚少有人见过当年的离孃皇后。因此众人想不出离沅有什么过人之处,都议论纷纷,明里暗里呷酸醋。
而与此同时,辘辘宫车早已把离沅送进了宣政殿。
自从昨晚重逢,离沅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说不出的忐忑。她在混沌中度过了十五年的光阴,七情六欲几乎消磨殆尽,只有对慕南桀这负心人的厌恶与日俱增。
可当她真的同他对面,心里最翻覆的情绪竟是无尽的心酸。
离沅低眉进了殿内,被小黄门引到了内室,一路上心思都是低沉的,直到——
她闻见了肉的味道。
离沅猛然抬头,远远正瞧见一张乌漆案,案上金盘罗列,酒樽满泛,各色肴肉果蔬,色如琥珀,大鼎里腾腾蒸着热气,也不知煮的是什么珍馐。在地府吃了十五年蜡烛香灰,南越人的饮食也是酸冷得下不去口,好容易进了宫又被人克扣饭食。离沅陡然瞧见这一桌子盛宴,简直要淌出相思泪来。
她太过于激动,以至于半天才瞧见桌子后面还坐着慕南桀。
慕南桀依旧是他不端正的坐姿,支着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握着酒樽。
他看着她一语不发,不知怎么,眼中竟也有一丝希冀。
离沅反应过来,忙下拜叫陛下,慕南桀方对她招了招手。
“过来。”
离沅忙叩谢了,故作矜持地缓缓起身,移步到了案前。
“坐下。”慕南桀抬了抬下颏:“有什么想吃的,尽着你可心的拣。”
王宫里一天也只吃两顿饭,只有天子因为上朝起得早,清晨吃点点心,朝见后才算正经的一餐。离沅虽在永巷已经吃过了,却也只是些粟粥和碎肉羹,听见慕南桀的话,登时眼神晶亮,看看肉又看看慕南桀,一时不可置信地小声道:“真的?”
慕南桀没说话,只勾了勾唇角,一双长眼睛沉沉,里面是溺人的漆黑。
离沅见状也不再矜持,直接跪坐在了下首。忙有小黄门呈上筷著杯碟,离沅执着筷子,一眼就瞧见面前一盘鹿肉。
炙鹿肉!
从前她最喜欢的炙肉!
鹿肉筋子大,烤得焦焦的,多汁弹牙,再撒上花椒盐巴——
人间至味嘛!
离沅顿了一顿,忽然觉得不对。
她记得慕南桀口味清淡,嫌鹿肉腥气,从来不吃的,这道菜怎么会摆上来?
离沅想着,不由得看向了慕南桀,见他也正闲闲地看着她,长眉微蹙,眼底却有一丝浅淡的笑意。见他的神情,想必这也并不是场鸿门宴,离沅微微放下心来,也懒得琢磨,伸手便要去夹。
筷子才伸出去,她忽然听见脑中一声喊叫。
“姐姐!”
是苏妲己?
离沅的手一顿。
“你还想不想做狐媚子了!”她也不叫姐姐了,只顾着数落离沅,外带痛说自己的英雄事迹,“居然还想吃这种油腻腻的东西,这到底是学西施还是东施!想当年我在朝歌城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哪怕天天待在酒池肉林里,又何曾多过看一眼——”
离沅委屈,在心里道:“我觉得…我还不算胖。”
“姐姐再瘦,吃了东西一样堆在肚子里,跳舞的时候鼓起来就显得累赘。”她叹了口气,带着点风尘的沧桑,“那些狗男人——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位,才不想自己的女人是个吃五谷的凡人,姐姐得吊着口仙气儿才行,哪儿能一口气吃一大盘子烤肉!”
离沅想想觉得有理。当年她陪慕南桀在外邦相依为命了三年,才回到齐国便被他递了一纸休书。等她死了,他却又百般追悔,弄得她在阴间人不人鬼不鬼,不得安宁。
这种男人,自然是最喜新厌旧,喜怒无常的那一类。
离沅心下惨然,将筷子一转,转而夹起一片青藕,低眉敛目,凄凄惨惨地吃掉了它。正准备再夹一筷子拌葵菜,妲己没言语,离沅却又听见慕南桀的质问。
“怎么尽吃些生冷的东西?”
离沅赶紧装柔弱,放下筷子亏心地讨好道:“回陛下,妾身原口味轻些——”
然而慕南桀似乎并不怎么高兴,语气登时冷了下来:“那就给寡人改重了。看见跟前那盘子炙肉了吗,全吃了,一口不许剩下。”
离沅:…?
妲己:…?
离沅一时愣住了,喜悦和困惑同时冲昏了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见有个小黄门快步上前,垂手道:“陛下,陈御史在外面求见陛下。”
慕南桀仰头饮尽了酒樽道:“叫他进来。”说罢,又瞟了离沅一眼,“你先下去。”
什么!才要进嘴的肉又飞了?
离沅哭的心都有了,在心里又给慕南桀加了一条罪状,连带着对那个陈御史也愤愤起来。她拼命咽口水,表面还是温柔地应了一声,恭顺地起身,低头往外走,正和进来的人撞了个对面。
来人身上一股子浓烈的酒气,离沅不敢相信有人敢在慕南桀跟前失仪,悄悄抬起了头。
面对面,她瞧见个清瘦恍惚的男人。
离沅吓了一跳。
这不是从前楚国的丞相陈芾吗!
当年慕南桀年纪轻轻,倒已经是蛊惑人心的老手,楚国扣下他做质子,结果临走他把人家国相拐跑了——当然青史上记载的肯定是两人臭味相投——不对,是君子相惜,陈相国弃暗投明。
不过在当年,这壮举实在惊世骇俗,甚至引起了两国的多场交战。
最后还是靠着陈芾的筹谋,齐国大败楚国,极大拖垮了楚国的国力。
离沅记得那会儿陈芾就成日大醉,不想十五年过去,他还是这样东倒西歪的模样。
陈芾看见离沅,也愣了一愣,忙不迭跪下伏拜道:“臣见过离孃皇后!许久不见皇后,皇后可还——”
他摇摇摆摆地起身,又惊惧地瞧了一眼离沅,“不对呀,您、您不是已经埋了吗——”慌张对慕南桀大喊:“陛下呀!了不得了,您成日想着皇后,皇后显灵,还真看您来了!“
慕南桀一向看重陈芾,竟没发作,只是皱着眉叹了口气,无奈道:“罢罢罢,先生吃醉了就先回去,寡人这里不是给先生醒酒的地方。”
“嗐,酒吃多了,主意才多。这不,陛下前儿问臣度阴山运粮草的事,臣有主意了。”
慕南桀顿了一顿,忙道:“当真?”
“骗了陛下,臣下顿酒可不就没着落了。”陈芾揣着手笑了,又侧身对离沅拜了一拜,“臣不知道您那儿的规矩,就不送皇后上路了,皇后以后常回来看看——呃,看看陛下就行了,臣那儿茅檐草舍的,怕是招待不了皇后的阴魂。”
…
离沅一时无语,看着他晃晃悠悠走上了前,转身也要出去,忽然又记起他方才提到的“阴山运粮草”。
阴山原是中原与西凉国的边界。
离沅意识到,慕南桀怕是又要起兵征讨西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