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菊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第一次被降世军掳走时,以为天都要就塌掉,曾有一任丈夫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回来之后就在她面前一口一口地吐血而亡,也曾有争她不得的男子,狂怒之余,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死她
凡此种种,冯菊娘总能勇敢面对,从未有过如此持久的恐惧。
这一次,她真的感到战栗。
她承认自己不是良家妇女,去见寇道孤时不怀好意,一心想要败坏此人的名声,她也承认自己算不得忠诚,做这些事不全是为了维护徐础的利益,还想借此扬名,好获得欢颜郡主的重视。
她知道邺城眼下由谁做主,以为这是自己赢得富贵的一条曲径。
可事情的进展与她预料得全不一样。
一见面,寇道孤就抛出一个独特的问题:“太初有道,亦有非道乎?”
冯菊娘一愣,随即笑道:“寇先生真看得起我,居然问我这样的事情。”
“我不教授他人学问,更不陪人练习辩术,你有悟道之心,咱们说下去,若无,请离开,不要浪费我的精力。”
冯菊娘认真想了一会,回道:“原本无道,亦无非道,一旦有道,必生非道。”
寇道孤冷笑一声,对这个回答虽不满意,却没有结束论辩,继续问下去,冯菊娘见招拆招,她没读过多少书,没法引经据典,但是极聪明,大致摸清对方的套路,寇道孤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藏着陷阱,越是认真回答,越会落下其中,非得超越问题本身,才能离陷阱稍远一些。
今晚,寇道孤紧扣“非道”两字,一连提出十一个问题,冯菊娘都用同样的方法回答,宁可东拉西扯,也不直接回答。
“有悟道之人,可有半悟、暂悟、似悟非悟之人?”
“对于悟道之人,没有半悟、暂悟、似悟非捂之说,对于寻常人,身处非道之中,不辨道之真假,以此看人,才有半悟、暂悟、似悟非悟之幻象。”
冯菊娘对自己这个回答很满意。
寇道孤也难得地没有冷笑,马上又问:“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我看冠先生是悟道之人。”
“我看你是何等样人?”
“先生看我是迷途之人。”
“你看自己是何等样人?”
“我看自己是求悟之人。”
“你可悟了?”
“未悟。”
“你来求悟,还是求未悟?”
“自来只有求悟,哪有求未悟之说?”冯菊娘笑道,她已能慢慢跟上对方的连环逼问,甚至能够分出一些余力弄些姿态。
“于己为求悟,于人则为求未悟。”
“小女子还是没有明白。”
“道能否化为非道?”
“不能,能化为非道,必非正道。”冯菊娘脱口道。
“已悟之人能否退为未悟?”
“不能,悟即是悟,若退为未悟,从前便非真悟。”
“然则你为何来引我退入未悟之境?”
冯菊娘笑道:“寇先生可冤枉我了,我来见先生,只为问道,怎敢引先生进入旁门左道?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本事。”
“脱掉你的衣服。”
冯菊娘一愣,“寇先生在说笑吧?”
寇道孤一脸严肃,“我从不说笑,脱掉衣物,露出你的魔女本相,看我是否会受诱惑,也好断你一片痴心枉想。”
“我没想诱惑寇先生。”冯菊娘有些心虚。
“心怀恶意已是罪过,当面撒谎更是罪上加罪,冯夫人,你一生颠簸,就没仔细想过究竟是为什么吗?”
冯菊娘又是一愣,想起刘有终的话,她在得到富贵之前还得经历重重磨难,“运气不好呗。”
寇道孤冷笑,“如你现在这般样子,便有运气,也与你擦肩而过。你自恃貌美而聪明,能够轻易骗过一切人,殊不知,受骗之人,资质皆不如你,你频繁委身于下下之人,哪来的好运?资质强于你之人,早将你一眼看穿,避你唯恐不已,你亦不肯争取,纵有好运,也不会落在你头上。”
冯菊娘一下子被说中心事,喃喃道:“牛天女是上上之人,可她后来不再认我这个干女儿,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与人交往,你可是如鱼得水?”
“反正对我来说都很轻松。”
“人生一世,当逆水行舟,你觉得轻松,便是顺流而下,越来越下,沦落无极。”
“所以我才来向寇先生问道,也想争个上游。”冯菊娘把持不住,心生羞愧,越想越觉得寇道孤所言句句在理。
“脱掉你的衣物。”寇道孤又回到这句话上。
“这与问题有什么关系?”冯菊娘还没有完全被说服。
“你在下游沦落已久,早已不识上游为何样,所以才生恶念,假借问道为名,来我面前玩弄伎俩。唯有让你见识上游的真面目,彻底破你伎俩,才能灭你堕落之心。”
“我接触的人不全是下游,也有上游,比如徐公子。”
“嘿,徐础乃下游之极,你的恶念正是来自于他。”
“不不,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徐公子全然不知”
“这正是徐础恶极之处,他令你自生恶念,为他效劳而不自知。”
“我好像”冯菊娘早已不知不觉失去思考的能力。
“魔女,露出你的本相!”寇道孤厉声喝道,双眉倒竖,他个子高,相貌庄严,这一怒颇有神威,“大道面前,没有你的藏身之所!道乃唯一,道乃至高、至上、至尊,你的小小伎俩无处遁形!脱去衣物,舍却伪装,让大道还你本来面目!”
与其说是被说服,不如说是被寇道孤的语气吓得失魂落魄,冯菊娘真的抬手要宽衣解带,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若不是被一个古怪的声音惊醒,她真会脱掉全部衣物。
屋里还有寇道孤的两名仆人,一直站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从不插嘴,也不上前服侍,就是默默地站着,直到冯菊娘开始解裙带,其中一人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
声音很小,冯菊娘还是听到了,扭看瞥了一眼,看到极为熟悉的目光,她曾在自己十几任丈夫以及诸多男人眼中看到过,那是毫不掩饰的沉迷与贪婪,更像是盯着一块肉,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冯菊娘又看向寇道孤,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丝兴奋,似曾相识,又很陌生,她说不清是什么,但是突然之间感到无比的恐惧,全身战栗不已。
寇道孤逼近一步,“别让恶念再支配你,那是徐础在使坏,他是魔王,不脱离他的操控,你会一直堕落下去,永无出头之日”
“你才是魔王。”冯菊娘叫了一声,匆匆系上裙带,推门跑出去,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回到王府里,躺在床上兀自瑟瑟发抖,既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心中又有几分动摇,在寇道孤和徐础之间来回评判,想分清谁是正道,谁是魔王。
次日上午,寇道孤派人送来一封信,在信中,他严厉斥责冯菊娘的险恶用心,并将一切责任都归咎到徐础头上,最后声称道魔不两立,他要再去思过谷,卫道除魔。
冯菊娘真被吓坏了,这种事情不可能找小郡主帮忙,于是要了一匹马,飞驰回谷。
谷中一切未变,老仆带着五六人四处清扫,昌言之等人则分成几伙,或是喝酒,或是比试力气,或是闲聊,总之都不是老仆眼里的“正经事”。
见到冯菊娘回来,许多人围上来嘘寒问暖,他们都是寇道孤所谓的“下下之人”,冯菊娘却不讨厌这些人,恰恰相反,她觉得很自在。
难道我真堕入魔道了?冯菊娘冒出这个念头,心中一悸,怕自己会扭头回去向寇道孤匍匐请罪,急忙跳下马,将缰绳随手塞给别人,匆匆向徐础的住处跑去。
“冯夫人这是怎么了?”
“在城里受欺负了?”
“谁能欺负得了她啊?”
“难说,毕竟咱们是客”
“啊,我知道了,冯夫人在城里嫁人,又死一个丈夫!”
冯菊娘撞进房间,见到窗前的书桌还在,想起自己几天没描字了,心绪突然缓和下来,声音却依然有些发颤,“公子救”
房间里只有书桌,席上却是空无一人。
“公子人呢?”冯菊娘大吃一惊。
身后传来回答:“公子去后山担水了。”
冯菊娘转身看向老仆,越发惊讶,“公子想明白了?无缘无故地怎么会跑去担水?”
“也不算无缘无故,今天来了两位大官儿,真正的大官儿,都当过礼部侍郎,啧啧,一看就是老成持重的正派人,比之前来的那个什么寇先生好多了,与他们聊过之后,公子”
冯菊娘匆匆跑出房间,去往后山。
老仆收拾屋子,片刻之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自言自语道:“我说什么来着,肯定会惹麻烦。唉,公子就是心太善,所以当不了吴王,连个妇人都管束不住。”
冯菊娘没跑出多远,看到徐础坐在小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以瓢盛水,大口痛饮,目光盯着脚边的什么东西。
“徐公子,我我怕是给你惹祸了。”冯菊娘走近道。
徐础抬起头,面露微笑,“你回来了?我明天正要进城去。”
“不要进城。寇道孤今天可能就会再来,他要他要卫道除魔。”
“除魔?”
“就是公子你啊,他以为他说公子是魔王!”
徐础大笑数声,“冯夫人真有本事,竟然能将寇道孤激怒。”
冯菊娘愣住了,但是心里想明白一件事:徐础绝不是“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