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北王世子的新妇刚刚十五岁,初通中原语,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哥哥马上就要成为大单于了,你什么时候当皇帝?”
被问到的人当然是张释虞,他一开始还会用玩笑回答,很快发现妻子是真心在问这件事,他只好用“不好说”、“不要乱说”来搪塞,最后干脆声称军务繁忙,住在外面,避而不见新妇。
世子妇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于是去问公婆:“为什么世子总不回家?为什么他还没当皇帝?我哥哥马上要成为大单于,我嫁的人必须是皇帝,世子离皇帝差得很远。”
济北王没法回答,也不敢得罪这位儿媳妇,于是学儿子的作法,逃出府邸,数日不归。
王妃孤木难支,无奈之下,找来女儿帮忙,结果惹出了麻烦。
张释清与嫂子年纪相仿,脾气也有几分相似,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女儿忍让几分,只需陪在自己身边,甚至不必开口说话,她嘴上答应,心里也明白嫂子来历不凡,不可得罪,可是见面之后,她只忍了嫂子的头一句话,然后就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哥哥还没当上大单于呢,就算当上了,也不过是塞外蛮王,不能与皇帝相提并论,勉强与我们家门当户对,我哥哥若是真当上皇帝,未必要你当皇后。”
张释清说话快,世子妇没太听清,最后一句却听得明明白白,脸色一变,“我嫁来这里,就为当皇后,我哥哥说了”
“你哥哥说了又怎样?我哥哥还说新媳妇要温柔贤惠、孝顺公婆、大方得体呢,我瞧你一条都不符合。”
世子妇一急,冒出许多本族语,随后面红耳赤地转身就走。
张释清十分得意,王妃却知道惹出事了,“我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找你过来。她刚刚说什么?”
“我哪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既然听不懂,就算了吧。”
世子妇说了什么,在场的人都没听懂,但是很快传来消息,世子妇叫上随行人等,直奔马棚,要骑马返回塞外。
府里闹得一团糟,王妃亲自去劝说儿媳留下,济北王父子也先后赶回来,一同劝慰、许诺、立誓,甚至以性命担保。
世子妇总算稍稍冷静下来,重新相信世子会登基成为皇帝,自己也是唯一的皇后,她最后提出一个条件:小郡主必须来向她道歉。
世子妇不知从哪学来的,也称张释清为小郡主。
王妃早就让女儿过来道歉,张释清干脆拒绝,放出话来:“让她走好了,咱家不受塞外蛮女的欺负。”
济北王急于了结这场闹剧,命人去传女儿来,以王父的名义命令她必须过来道歉。
随从快去快回,身后却没跟着芳德郡主。
世子妇没跑,济北王的女儿跑了。
张释清从未如此愤怒,想不明白父母兄长为何害怕一个外人,甘心受辱,还要让她也低头服软。
她不是不知道这桩婚事的重要,就是觉得没必要低三下四,明明对双方有益的联姻,为何自家要显得低人一等?
张释清跑去最熟的朋友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朋友与母亲就一同跪着求她回家,她们不敢再收留郡主。
张释清更怒,想来想去,城里敢收留自己的只有一个人,于是跑去见欢颜郡主。
欢颜郡主的确让她进门,见面之后的言辞却与济北王一家如出一辙,“你得回去给世子妇道歉,求得她的原谅。”
“为什么?难道万物帝一驾崩,咱们张家立刻沦落到要仰蛮夷鼻息的地步吗?”
“没错。”欢颜郡主无意隐瞒眼下的困境,“即使你还是一个孩子,也得明白,从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咱们张家得忍受几年甚至更久的苦头,即便有朝一日匡复天下,也当牢记教训,万不可再恣意妄为。”
张释清惊讶地看着姑姑,好像那是一个陌生人,“你变了,所有人都变了。”
“你也得跟着变。贺荣部对邺城极为重要,咱们不拉拢过来,并州沈家就会拉拢过去,到时候张家连这块仅有的立足之地也会失去。”
“好吧,我回家,回家向那个小蛮女道歉。”
“若论刁蛮,谁能比得了你?”欢颜郡主笑道。
张释清不服气地说:“我不刁蛮,我行事最讲道理,不信你去询问。”
“嗯,既然如此,你就做个样子出来,回家好好安抚你的嫂子,让她开开心心地留下来。”
“可她实在让人厌恶。”
“我明白,正因为如此,张家才需要你的帮助。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要,那样好像我是被押送回去的,我自己走。”
“吃点东西再走。唉,也难为你了,年纪这么小,就得经受这些事情。”
“你才比我大几岁?反正我也习惯了,当初家里不也是强迫我成亲?那时我更小。”张释清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欢颜郡主命人端来各种零食,软声劝慰这个侄女。
“全怪他。”张释清边吃边说,脸上泪水还没擦干净。
“怪谁?”
“就是他啊,若不是他害死万物帝,现在一切都不会改变。”张释清气呼呼地说。
“他是你的丈夫。”
“那又怎样?他娶我就是不安好心,哼,早晚我会解除这桩婚事。”
欢颜郡主正色道:“记得端世子吗?”
“怎么会忘?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最好了,可惜”张释清说不下去,端世子最受万物帝喜爱,却死于万物帝之手。
“所以你该明白,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若没有他那一刺,万物帝或许不会驾崩,但是你我的境遇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张释清无话可说,告辞的时候道:“我想见一面冯姐姐。”
“我让她送你出府。”
冯菊娘挽着张释清的手,送她出门,一路上说的话与欢颜郡主无异,只是更委婉些,甚至逗笑了小郡主。
上车之后,张释清隔窗问道:“冯姐姐之前说过徐础会进城,他怎么一直没来?”
“公子太固执,不肯进城。”
“他还不肯?是不愿见我吗?”
“当然不是,公子担心会给小郡主惹麻烦。”
“不管怎样,我们拜过堂成过亲,夫妻重聚,有什么麻烦?”
冯菊娘笑道:“公子曾经造过反,怕这个名声令小郡主一家名声受损。”
“原来如此,看他做事畏前怕后的样子,造反就成不了。好了,我走了,冯姐姐有空常去我那里。”
“一定。”
马车驶出湘东王府,张释清沉默无语,走不多久,马车突然停下,外面隐约传来嘈杂声。
小丫环缤纷探头出去查看情况,很快缩回来,“路被挡住了。”
“被谁?”
“看样子是当兵的。”
“冀州军大都在秦州作战而且这是大白天,官兵敢当街拦路?”
缤纷又探头出去看了一会,“不是咱们冀州的兵,是塞外的兵,大概是在买东西,带的马多,将路堵住了。”
张释清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蹿起来,“欢颜这是怎么了,对自家人苛刻,对外人却放纵不管?”
街道没堵多久,马车继续行进,张释清却改了主意,向缤纷道:“告诉车夫,咱们出城。”
“出城?去哪?”
“思过谷。”
“哦。”缤纷对主人惟命是从,既不劝说,也不多问,立刻又探头出去,告诉车夫新地点。
车夫有点含糊,但是不敢违背郡主的命令,好在跟车的还有一名同伴,两人小声商议,同伴中途悄悄跳下车,跑去济北王府,车夫则慢慢赶车。
出城已经很远,后方才有人追上来,却不是来劝芳德郡主回家,而是传达济北王之命,让她好好“思过”,还带来王妃仓促准备的几箱物品。
张释清在车里放声大哭。
回头是不可能了,只好继续前行,快到谷口的时候,张释清停止哭泣,擦去脸上的泪水,向缤纷道:“为了讨好蛮女,家里人将我撵出来啦。我会让他们后悔,让所有人都后悔。”
“殿下、王妃与世子肯定会后悔,没准明天就会派人来请郡主回家。”
“我说的不是这种后悔。”张释清一脸严肃,其实心里并没有想好是哪种“后悔”。
车停下了,车夫在外面道:“前面走不得,我去让里面的人出来接一下吧。”
缤纷望外看一眼,惊道:“这里还是思过谷吗?怎么到处都是草,连路都没啦。”
“车进不去,就走进去,有什么可迎接的?”
张释清下车,与缤纷走在前头,车夫与后赶来的随从各背一只包袱,剩下的只好待会请谷里人帮忙搬运。
路不长,只是需要时时小心两边的野草,那些草看上去随风摇摆,十分柔弱,其实颇为粗粝,刮到皮肤上又痒又疼。
张释清越走心里越凉,可是没有回头路,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的眼前终于开朗,耳中传来欢声笑语。
自己的丈夫上次还坐在席子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如今却与一群人赤膊烤肉,大碗喝酒,像是不受管束的强盗。
见到小郡主和丫环,众人都是大吃一惊,纷纷抛下手中酒肉,奔回屋里去找衣服。
徐础同样吃惊,好在他还穿着外衣,只需将袖子放下来,快步迎来,“你你怎么来了?”
张释清冷冷地说:“你不是很聪明吗?那就帮我撵走那个小蛮女。”
“小蛮女?”
“烤的是什么肉?喝的是什么酒?”张秋清张望,在欢颜郡主那里吃的零食早已消耗一空,她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