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雅鹿怒极反笑,“怪不得徐公子一直住在思过谷,隐居是假,避官为真,原来你以为邺城只是一时之雄,无力平定天下。”
徐础点头,“差不多吧。”
“嘿,邺城哪里不入徐公子的法眼?是因为在东都被你击败过,因为冀州四面环敌?因为用人不当?还是因为郡主本人?你也与凡庸人等一样,觉得邺城阴盛,女子不能与男儿争雄?”
“这些都是问题,但非根本,邺城难以成事,是因为孙先生刚才的那句话?”
“哪句?”
“平定天下。”
孙雅鹿的疑惑只持续一小会,随后大笑,“原来是这样!徐公子以为邺城念念不忘张氏祖业,别人都在争夺天下,邺城却要平定天下,因此难成大事?”
徐础点下头。
“争夺与平定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徐公子再做观察,很快就会发现,郡主所作所为都是在争,与群雄无异。”
“然则选将之时,邺城仍不得已要从勋贵之中挑人。”
左武侯将军杨彤彩并非大将之才,只因为身世高贵,能压过应国公皇甫开,就被选为西征统帅,事后前去接迎的人也是老臣尹甫,由两王亲自监军。
“这只是权宜之计并州所选统帅也是沈家近亲。”
“所以我说,晋王之志绝不在秦。”
孙雅鹿摇头道:“将你请来,是个错误。”说罢转身出门,很快回来,“请随我来。”
孙雅鹿不能将徐础留在议事厅附近,将他带到一座小跨院里,与其它地方隔绝。
邺城诸人正在忙碌,除了仆人,整个白天再没有人过来,徐础终于能够踏实睡上一觉,起床之后喝茶闲坐,看着夜色逐渐降临,油灯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却一直没有点燃。
入夜之后,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走出几步,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模糊身影,吓得叫了一声,随后道:“公子?”
“是我。”
冯菊娘松了口气,点上灯,将食盒放在桌上,“公子修出天眼通,能在夜里视物了?”
“还差一些,只是没什么东西值得一看。”
“那也得点灯啊,我还以为公子睡下了,结果你却无缘无故地坐在这里,吓唬人好玩吗?”
“抱歉。”徐础笑道。
冯菊娘一边将酒菜挨样取出来,一边道:“公子就不能暂忍一时吗?危险还没过去,就给自己找麻烦。”
“我怎么了?”
冯菊娘斟满一杯酒,“公子为何要对孙先生说那样的话?”
“哦。那是实话。”
“实话也好,谎话也罢,总得挑个时候,总不成人家生了儿子,你去说人生无常终有一死的话吧?那也是实话,但是不应景儿。”
“哈哈。冯夫人说得对,但是邺城并无生子之喜,既请我来,想是要听实话。”
“请公子来是要救公子一命。”冯菊娘纠正道,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却只是坐在对面看徐础喝酒,自己不碰,“公子先想几条应急之策,助邺城度过难关,位置稳当之后,再找机会说实话。”
“位置?我是什么位置?”
“公子”
外面响起敲门声,冯菊娘起身去开门,“这个时候谁来打扰?大郡主那边又有坏消息了?”
打开房门,里外两人都是一愣。
“冯姐姐在这儿。”张释清先露出笑容。
“啊,是,刚刚到,给公子送点吃的。”冯菊娘急忙也笑,侧身让开,“郡主怎么来了?”
“我与小蛮女还是合不来,母亲让我搬到这边住几天。听说徐公子也在,我来讨教几个书上的问题。”
“那郡主是找对人了。”冯菊娘请张释清坐徐础对面,自己打横。
尴尬的是,酒虽有一壶,杯子却只有两个,冯菊娘只好双手执壶,做出随时添酒的样子。
徐础翻转一只茶杯,然后将自己的酒杯推给对面的张释清,张释清将面前的酒杯还给冯菊娘。
冯菊娘往茶杯里斟了半杯,笑道:“咱们三人好像是第一次围桌共饮。”
张释清将徐础的半杯酒喝掉,等冯菊娘又斟满一杯,开口道:“唉,最讨厌这种事,猜来猜去,不得要领。明说了吧,是哥哥让我来的,冯姐姐想必也是奉欢颜之命。”
冯菊娘尴尬地笑了笑。
张释清举起酒杯,“大家满饮此杯,各说实话,然后徐公子早些休息,我与冯姐姐分别复命,如何?”
“郡主快人快语我没意见。”冯菊娘看向徐础,用目光示意他:又来一位爱说“实话”的人。
“我喜欢实话,也喜欢喝酒,只是对早些休息没有兴趣。”徐础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另两人饮酒,一放下杯子,张释清就道:“我哥哥现在患得患失,既想当皇帝,又怕惹祸患,他想问徐公子:早先是真心建议他称帝吗?他若称帝,除去拉拢盟友,当务之急为何?还有,你是要留下给欢颜做军师,还是另有打算?”
徐础点下头,没有立刻回答,看向冯菊娘。
冯菊娘咳了一声,“大郡主想问的,其实与世子是一个意思。”
张释清不悦道:“我说了实话,冯姐姐却有隐瞒,无趣。这样好了,我对灯发誓,冯姐姐与徐公子在此所言之事,我一个字也不泄露,若违此誓,叫我”
冯菊娘急忙阻止道:“郡主千万别说下去,我相信你,我也立誓,回去之后,只言自己的事,对郡主与徐公子的问答守口如瓶,即便大郡主问起,我也不说。”
两人一块看向徐础。
“那我也立个誓吧,今晚只有实话,没有虚与委蛇。”
冯菊娘重新斟一遍酒,饮酒之前先道:“大郡主希望公子能像守卫东都一样,给邺城出些急救之计,至于长远之策,她也会放在心里。还有一件事,大郡主虽未明说,但是意思与世子差不多:公子到底愿不愿做邺城之臣?”
“我喝一杯酒,回答一个问题。”
徐础拿起杯子要喝一口,对面的张释清道:“你别太得意,以为所有人都在求你帮忙,现在是集思广益的时候,我哥哥向许多人问策,你是其中之一。”
“大郡主也是如此。”冯菊娘插口道。
徐础笑道:“好吧,我将七分得意减为三分,可以了吧?”
徐础仰头喝酒,张释清向冯菊娘做个无奈的鬼脸,冯菊娘只是笑。
“我建议世子尽早登基,出于真心,无论是为眼下还是为长远,称帝都是邺城能与群雄争锋的优势之一,至于能将优势用到几分,那是另外一回事。”
张释清喝一口酒,“下一个问题你回答冯姐姐吧。”
“我不急。”冯菊娘道。
“嘴上不急。”张释清道。
徐础又喝一口酒,“欢颜郡主想问应急之策,倒是也有:派人接应冀州军她已经做了,还需派兵北上,增援渔阳。”
“危险都在西、南两边,为何要北上渔阳?”冯菊娘问。
“冯姐姐还没喝酒,而且你提的是下一个问题,他得待会再回答。”张释清显然对喝酒比问策更在意。
冯菊娘其实是好酒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给三人依次斟满。
徐础向张释清道:“世子称帝之后,当务之急唯有结盟,最好是淮州盛家,但是我观世子之意,已经选定贺荣部。”
张释清叹了口气,举杯而饮,“一个是送上门的十万骑兵,一个需要费心拉拢,我哥哥当然选择容易的那个,何况还有小蛮女吹枕边风。冯姐姐,欢颜是什么想法?只有她能改变我哥哥的决定。”
“这个大郡主没说过,我猜不出来,我罚酒一杯吧。”冯菊娘喝下杯中酒,避开一个令她为难的问题。
张释清也不强人所难,看向徐础。
徐础的话才只说到一半,继续道:“世子若与贺荣部结盟,同样需要向渔阳增兵。渔阳乃皇甫家故地,靠近边塞,与邺城南北相望,固守此城,一为清除皇甫家的声望,二为监视贺荣部,三为与邺城首尾互援,令并州难以下手。若有万一,邺城失守,也有退居之所。”
“增兵渔阳。我记住了,也不知道邺城还有没有多余的兵力。”张释清喝酒。
冯菊娘与张释清各剩一个问题,意思其实差不多,徐础端起杯子,没有立刻饮酒,“我不做邺城之臣。”然后一饮而尽。
“不肯臣服,却来避难?”张释清有些不满。
“我做邺城之友。”徐础回道。
张释清大笑,向冯菊娘道:“冯姐姐听到了吗?这个人就是如此狂妄,杀了我们张家的皇帝,却要做张家之友。”
“是郡主要听实话的。”冯菊娘笑道,起身斟酒,“唉呀,酒没了,怪我准备不足。”
“以茶代酒亦可。”徐础道,桌上还有温茶,他起身给三只杯子斟上,然后道:“我不做张家之友,只做张家数人之友。而且臣子有臣子的职责,朋友有朋友的义务,两者不同,邺城是愿听朋友之诤言,还是想听臣子之谄言?”
“臣子一样能说诤言。”张释清嘀咕道,喝了一口茶水,皱眉不已,“但我无所谓,我只管传话。”
“两位的问题我都回答过了,请你们也回答我一次吧。”
张释清点头,冯菊娘道:“公子请说。”
“邺城是否要与秦州结盟?机会不是总在。”
张释清与冯菊娘互视一眼,因为不同的原因,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