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新帝登基都是一件大事、喜事,满城张灯结彩,街巷打扫得干干净净,鞋底太脏的百姓甚至不敢走出自家家门。
受邀参加大典的官员、贵戚与名宿多达一千五六百人,规模当然比不了东都时的前三任皇帝,对邺城来说,却是百余年未有过的隆重大事。
徐础没有受到邀请,为了避免尴尬,他获准返回思过谷。
谷中的人早就急坏了,见到公子平安归来,无不喜出望外,老仆跪地感谢上天,泪流不止。
孟应伯这几天的日子尤其不好过,一有风吹草动,脸色立变,以至于很少见人,天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一会想逃出山谷,一会想慷慨赴义,却总是缺一两分胆量。
见到徐础,孟应伯比谁都高兴。
徐础与众人见过之后,请孟应伯去书房里说话,告诉他邺城有意与降世军结盟。
孟应伯千思万想,就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半晌才道:“我一向敬佩公子,现在才明白,我仍然低估了公子的本事。别人有两个妻子,早已焦头烂额,公子却能左右逢源,还能鼓动双方结盟公子究竟为什么不肯称王来着?”
“不要再提这件事,结盟与此无关,纯是邺城与秦州的最佳选择:一方有帝号而缺少兵力,一方兵力充足而缺少名号,正好互补。”
孟应伯点头,“我不提。”心里却没有改变看法,对徐础的敬佩之意又增加几分。
“邺城需要一位使者,我推荐了小孟将军。”
“使者?什么使者?”
“前去秦州向降世军传达善意的使者。”
孟应伯脸色骤变,连连摆手,“公子想要我的命,明说就是,有我哥哥做榜样,我绝不推迟,用不着让我千里迢迢回秦州见金圣女送死。”
孟应伯说话不知分寸,徐础早已习惯,微笑道:“这不是送死,我在救你一命。”
孟应伯还是摇头,“我是偷着逃出来的,以金圣女的火爆脾气,一见面就会用长槊将我捅个窟窿,莫说我不敢反抗,便是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本事。”
“金圣女可憎恨官兵?”
“当然憎恨,双方那是你死我活。”
“可金圣女却能重用曹神洗等人,这是为何?”
“呃”
“金圣女性子刚烈,但不是记仇之人,只要有利于降世军,她可以原谅任何人,何况小孟将军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
“这可难说,金圣女若是知道我私下来请公子,罪过不小。”
“只要你带回去好消息,自会得到原谅,还会立大功一件。”
“好吧,我一个人回去?金圣女若是不信我怎么办?”
“邺城会派人随你一同前往秦州。”
孟应伯想了一想,咬牙道:“公子不肯随我去秦州,我反正已是无路可走,与其留在这里等死,不如当一次使者,金圣女一高兴,没准真就能赦免我的罪过。”
“肯定会。”徐础做出保证。
“什么时候出发?”
“新帝今日登基,估计明后日会派人请你进城。”
“进城?”
“莫怕,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要隐瞒,也不用撒谎。”
“连我此行的真实目的也说?”
“对方若问起,你就说。邺城需要一位现成的带路信使,你的来意不会改变他们的决定。”
“明白。公子要捎带书信吗?几句话也行。”
“书信免了,请转告王颠将军:吴国已亡,与其苦苦为之招魂,不如走一条新路。”
孟应伯叹息道:“看来也只好如此。”
“另请转告金圣女”徐础想了好一会,“将你在谷中所见所闻告诉她就好,如果她感兴趣的话。”
“什么都可以说?”
“我这里没什么事情需要隐瞒。”
“连芳德郡主也可以说?”孟应伯必须确认一下。
徐础笑道:“无需隐瞒。”
“行,回到秦州我见机行事吧,金圣女若是不开心,我还是不提的好。”
次日一早,邺城果然派人来接孟应伯,顺便将保护山谷的官兵撤走,只留下哨所的十几名兵卒。
思过谷重归安静,或许是因为季节已过,或许是因为连日的折腾,野草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兴盛与傲慢,被割掉的再没有长出来,幸存者也终于服软,老老实实地待在指定位置,不再向外扩张。
徐础去给范闭扫墓,坐在墓碑上,在心里问道:“我等得够久了吗?该是我出山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徐础长叹一声,喃喃道:“还得再等,可是我已向她许诺”
远处有人喊他:“徐公子!请速去一趟城里,冯夫人有请!”
徐础站起身,却已看不到说话者,回到院子里,昌言之迎来道:“冯夫人派人送信,请公子立刻进城,说是有急事。”
“送信的人呢?”
“已经走了,说是还要去请别人。”
徐础来不及想太多,找来马匹,准备立刻出发。
老仆十分担心,“公子这趟进城,什么时候能回来?”
“尽快,应该不会太晚。”徐础拍马出谷,哨所的一名士兵奉命跟随护送。
进城时,天色将晚,城门口已有人等候,带领徐础直奔湘东王府邸。
冯菊娘匆匆出来迎接,神情冷峻,带徐础来到一间空屋子里,“请公子在此稍歇,大郡主很快会来。”
“出什么事了?”
“是梁王,消息说他在孟津扣押两王,我只知道这些,详情要等大郡主来了再说。”冯菊娘点下头,匆匆离去。
徐础独自坐在屋子里,半晌无语,纳闷自己怎么会忘掉梁王马维,梁军明明占据一块要地,而且马维还曾是他最好的朋友。
因为马维的实力太弱,他虽然占据东都,却是岌岌可危,四面临敌,哪一面的打击他都承受不住。
马维承认自己的弱小,先后向江东、邺城称臣,对淮州、荆州、并州保持礼让,对降世军也在暗中以朋友相称,虽然参与西征,派出的兵力极少,主要是看护道路,而不是直接平乱。
马维哪来的胆量,最重要的是,哪来的兵力,敢于扣押只是路过的两王?
徐础猜不透。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欢颜郡主带着冯菊娘等三名侍女进来,也不看人,直接坐到主位上。
徐础起身拱手,然后坐下。
欢颜群主沉默多时,像是猜到了徐础心中的疑惑,一开口就道:“淮州借兵给梁王。”
“原来如此。梁王提出要求了?”
“还没有,但他特意派人送信过来,告诉我两王无恙,眼下正在孟津做客,过几日会有平安信送来。”
“马维盛家怎么会借兵给他?我以为淮州与邺城虽非亲如兄弟,至少是可靠的盟友。”
“这件事怪我,盛家曾经派人前来求亲,希望能与济北王或者湘东王联姻,我拒绝了,将公主许给他们。盛家当时没有任何表示,接受了公主,连送亲的日子都已定下,就在明天。”
公主是万物帝的女儿,身份虽然高贵,却已失势,盛家所要娶的人乃是两位郡主中的一位,结果芳德郡主提前许给了贺荣平山,欢颜郡主本人拒绝嫁给任何一方。
“还有别的原因吗?”徐础问。
欢颜郡主缓缓摇头,“据我所知,应该就是这件事。”
“郡主打算如何应对?”
欢颜郡主抬起头,进屋之后第一次直视徐础,“过几天,梁王派来的肯定不止是平安信,还有一支大军,他有意攻夺邺城,用的正是当初大将军之计。”
楼温曾想突袭邺城,大军未发,先已遭难,如今马维要用同样的计策,以护送两王为名,直逼城下。
欢颜郡主沉默一会,接着道:“公主明天一早出发,送往淮州,以安盛家之心。之后邺城闭门待战,无论怎样都不能投降。至于两王,邺城表现强硬,两王反而安全,一旦露怯,两王乃至整个张氏,都会沦为阶下囚。”
“皇帝怎么说?”
张释虞已经称帝,不再能轻易露面。
“他什么都不必说。”欢颜郡主冷冷地道,“我惹下的祸端,我来解决,张氏若亡,罪责也全由我一人承担。”
等了一会,欢颜郡主又道:“邺城已向贺荣部借兵十万,半月之内就能南下,这一战,梁王得不到好处。”
向贺荣部借兵,意味着芳德郡主必须嫁给左神卫王。
徐础没开口。
“贺荣部胃口不小,邺城得让出冀州半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冀州北边的损失,要从梁王的洛州夺回来。孙先生和孟将军已经出发,绕路去往秦州,邺城仍愿与降世军结盟。”
徐础还是不开口。
侍立一边的冯菊娘小声道:“郡主的应对之策,公子以为如何?”
“下下之策。”徐础道。
冯菊娘十分尴尬,笑道:“在公子眼里,就没有上上之策吧?”
“确实没有,邺城必亡。”
欢颜郡主起身,傲然道:“你以为我守不住邺城?以为我以后送不走贺荣部?还说是你只在意芳德的婚事?她必须嫁给贺荣平山,此事已定。梁王趁火打劫,绝不能饶恕。让他来好了,看看这场火会烧到谁的身上。”
欢颜郡主迈步就走,两名侍女随后,冯菊娘也得跟上,只留下一句话:“许多人等着搭救呢,公子就不能”
“不能。”
冯菊娘跺下脚,快步追出去。
徐础决定“再等等”,等欢颜郡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