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四十分,白亚寕抵达了梅和瑟西口中,那个难以接近的“阿灵顿乡村俱乐部”,又宽又高的黑色的铸铁大门,仿佛张牙舞爪的在等着她进入,然后死死地关上。
她似乎来到了童话故事中巫婆的地盘上,知道也许自己即将被烹,心里那股很想转身飞快逃走的冲动,硬生生的让理智给压了下来。
进入大门映入眼帘的是白色列柱仿罗马式建筑,四面都是大大的落地窗,黄昏时里面的水晶灯已经照得室内透亮,浮光涌动,一排大树的掩映气派非凡的白色二层楼房。
列柱四周,紫藤垂坠繁花点点,草皮修整得没有一根逆着长,约有五公分那么厚,白亚寕算是开了眼界。
虽说方才在梅那边好像建立了点信心,可这会儿才刚到门口,就让这房子的气势给震摄住了。
那个叫作“没自信”的心魔,身形愈来愈大。
梅看着她背影已经僵住不动,唤了白亚寕一声,
“喂!你记住!你灵魂比他们高贵!”
白亚寕才回过神来,转头跟梅道别,
“谢谢!我...我的恐惧好像现在才真正开始。”
“祝好运!”梅的车已经踩了油门,急驶而去。
这俱乐部从停车场到主建筑,约莫五分钟脚程。
俱乐部里有一间普通餐厅,正值晚餐时间,外头的车子也渐渐地填满停车格。
她踩着那双三寸高跟的红底鞋,挺着胸,带着她那台老旧的电脑,摇摇晃晃的走进了大厅。
侍应生穿著成套的白色三件式西装前来迎接,白亚寕说明了来意。
侍应生点点头,领着她走进一间约莫能容纳五六十人的包厢。
开了门,已经有约莫三分之一的人就坐,这些互相认识,在地方上呼风唤雨的商人及仕绅,已经在大声谈笑。
装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们,也在一旁施展社交手腕交际,每个人不是忙着帮自己的先生寒暄,打招呼,就是斜眼打量在场其他女士的穿着。
完全没有人注意讲台后方,一个清瘦的亚洲女人正蹲在那边启动电脑,头上微微冒汗,想把连接线弄上幻灯机。
幸好现场喧嚣声很大,她那台电脑发出嘈杂如大风扇运转的声音,才不致让人看出破绽。
一切就绪了后,白亚寕拿起遥控器按了几个按钮,确定幻灯片可以使用,她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下来。
不多久,包厢的位子几乎满座,今晚是当地的高尔夫球连盟联谊晚餐,白亚寕这一出根本就是临时插进来的,她开了麦克风,音响发出了几声音频高的回朔,但还是没人注意。白亚寕等到每个人都差不多坐定,她才出声。
“大家晚安,我是“白”,代表米尔美术馆,在这边花个几分钟跟大家介绍这周末的画展。”白亚寕中规中矩的说了这句开场白。
台下的人果然如瑟西和梅的预料,并没有人在看台上到底在做什么,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喧嚣声沸腾不止。
她讷讷的说着,声音有点微弱,
“我们的美术馆,已经有五年没有办过当代艺术家的展览,通常是以馆藏主题展为主,这次特别从苏俄,请到了斯洛瓦大师带着他精彩的画作前来展览。”白亚寕的声音愈来愈小,她的眼睛不敢离开电脑屏幕,似乎想要赶紧的,把台词念一念就过去。
“哇!什么时候我们的俱乐部准许非会员进来了?”
一个大块头,身材像是职业橄榄球员的金发男子,大声的叫了一声,脸上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不叫还好,这么一喳呼,全场忽然安静了下来。
白亚寕身上忽然感到十分灼热,几十双目光一起朝她集中。她强装镇定,
“不好意思,占用大家五分钟时间,我是代表米尔美术馆来这边跟大家做个画展介绍。”
那男子嘴角一咧,露出一排整齐得可以参加世界美齿比赛的牙,挑衅的说,
“什么时候我们镇上的美术馆,要亚洲人来代表了?”
“你那个口音,是什么国家的?”大块头男人旁边一桌,另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秃头男子,不怀好意的跟着叫嚣。
说完,那两个男人互相击掌,一个一手撑着头,另一个翘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等着看戏的样子。
白亚寕注意到了台下,大多都是白人,也许有点犹太裔的人,角落坐了一对亚洲夫妇,一言不发,冷眼看着现场陷入喧闹。
在场的所有人确实因为白亚寕这个“外来者”,开始议论纷纷。
白亚寕的脑子忽然空白了,她之前的准备,好像都要付诸流水。场面已经失控,她本想要调整一下麦克风,未料想,麦克风的线扯到了她的老旧电脑,那台电脑从木制讲台窄小的空间上,直直落下了地。
银幕和键盘干脆地分成两半。
白亚寕呆呆的看着那台已经摔散的电脑,想要弯身去捡,可她的高跟鞋,好像有生命似的扭了一下,整个人”咚“的一声,竟然跌坐在了地板上。
轰笑声此起彼落,塞满了整间屋子。
“真是娱乐性十足啊!”
“哪来的亚洲人?不知道这地方狗与中国人不能进来吗?”
白亚寕征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如果你放弃,我也理解,人生很多挑战也不一定要接受。”瑟西说的那句话,忽然在脑海中闪现。
“虽然我只是图书馆员,但这些人没资格笑我,没有资格。“白亚寕一手撑着地板,狼狈的起了身,索性把高跟鞋给脱了,赤着脚站在红色的地毯上。
面对台下哄笑的人群,她重新站起了身,拿起麦克风,脸上的羞愤,倏地像是带了一张面具般,转为成熟,带着点商业性,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史密斯先生吗?“白亚寕指着那个带头嘲讽的大个子。
”长大吧!杯子蛋糕,不要这么幼稚,你的父亲对整个阿灵顿社区,甚至这个县,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他是个极具眼光,和善心的企业家。“
”身为他的儿子,只是拿着父亲的钱,逞逞威风,没有对家族做出什么贡献,这会伤了你父亲的心。“
方才带头想要霸凌白亚寕的那个大块头,瞠目结舌,气急败坏的正想反驳,”我方才说的话,是瑟西。米尔女士交代我说的,如果你又在公开场合上调皮,就告诉你这些话。“
白亚寕问,”“杯子蛋糕”是你的小名吗?真是可爱!在场有人知道他叫“杯子蛋糕”吗?“
一些平日跟史密斯并不友好的人,这时换他们一阵哄笑。
瑟西米尔显然跟镇上老一辈的有钱人交情很深,大家听到她的名字,都不敢造次。
前一代人就算再打拼努力,难免也会不幸生出几个不肖子孙。
当然,这些事其实是梅给白亚寕透露的,瑟西并没有授权她这么说。
方才闹事的另一个秃头男子,叫做韦恩。
白亚寕顺便说了,眼带笑意的看着他,”那位先生,您是韦恩先生吗?“
”听说几年前你家里在拍卖会上买了一幅莫内的画,后来发现是一幅假画是吧?“
韦恩的脸忽然红透,因为有钱人都想要显得也有文化水准,让人发现自己买了伪作,损失钱财事小,丢了脸面事大。
”我...我是被人骗了。“伟恩讷讷的辩解。
白亚寕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对了!”
“各位,我来到阿灵顿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个地灵人杰的地方,听说文化水平非常的高。”
“尤其是地方上的富人,大家都对艺术欣赏有独到的见解,既然大家这么有心,那么“品味”的培养更是重要。”她故意加强了品味那个字眼的发音。
白亚寕覻着眼看着一位特别美貌的金发女子,
“那位是克莱德太太吗?”
那金发女子被点名,脸上乎有不悦的表情,手上三只大钻戒,几乎闪瞎了白亚寕的眼睛。
发现大家注视着她,克莱德太太秒速转换成大家闺秀那种大方得体的笑容,跟四方的眼光点了点头。
“我听说克莱德太太,非常喜欢绘画,并且十分有天赋。”
“各位看她今晚垂坠的白色洋装,像不像”阿佛洛特迪“?她的另一个名字也就是爱神维纳斯。”
“不是每个人都能照着自己的气质,就能做出适当的打扮。艺术可以培养,以及薰陶一个人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都能够展现出来,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不画画,也要常看艺术展览的原因。”
克莱德太太让白亚寕这么一顿赞,满眼的笑意,甚至点头赞同她说的话。
白亚寕接下来又挑了几个打扮俗艳的太太们,个别用塞尚,马蒂斯的画来比喻,从头到脚称赞了个全,再提了一两个本来就常常参与文化活动,自以为与众不同的商人,又把他俩捧上了天。
“很可惜,我无法播映幻灯片给大家看了,但是,还有什么比看原作更让人兴奋的事?”
白亚寕环顾四周让她唬得一愣一愣的人,也不管这些人心中是否在觉得自己是不是个疯子,还是什么,
“从莫斯科不远千里而来的斯洛瓦大师,这数十年来,从未在开幕式亲自示范绘画,这次是你们大家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也会在花园中,设立几个画架,有才华,甚至是有兴趣的人,斯洛瓦将会一一指导。”
一些学过绘画的富太太,当场流露欣喜的表情,毕竟在这些人前面能够露一手,争个脸,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最后,很感谢大家听我说了二十分钟的话,本来预计只有五分钟的,可是大家都太有文艺气息,太有水平了,我在这边给大家道歉,耽误大家时间,祝你们晚餐愉快。谢谢。”
台下几对夫妇,抱以热烈掌声,接着,所有的观众也像是被催眠一般跟着鼓掌,毕竟平常男人聊高尔夫的事情,实在是太枯燥,那些个富太太今日,终于听到自己有兴趣的事了。
那个被称作维纳斯的金发克莱德太太,在白亚寕光着脚出场时,还特别起身鼓掌。
“喔,别忘了带支票本。“她回眸俏皮地对大家说,在场所有人都笑了。
她转身出了那个白色的门时,其实右脚踝已经因扭伤肿成了棒球一般大小,若不是那裤装正好遮住,也是狼狈不堪的。
她抱着摔坏的电脑走到了停车场,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扑簇簇的掉了下来。
她边走边嚎哭着,一瘸一瘸的来到了乡村俱乐部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