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美术馆周五特别休馆为了明天的画展开幕准备，斯洛瓦的画作今天必须在楼下的展览间全数安装完毕。

天空中满布密云，花园少了灿烂的阳光。尽管盛放的季节过去，却仍有许多花期长达十个月的花朵固执的开着。

已经安装完画作的斯洛瓦，信步来到花园，皮肤黝黑的他，看起来反倒比较像南欧人。

“这个季节莫斯科早就大雪，白茫茫的天地难辨，你们真是幸运，住在这么温暖的地方。”

“是啊，你穿短袖跟短裤呢！不冷吗？”白亚寕最不能理解这种体温极高，体质自带暖暖包的人，她自己是很怕冷的。

她记得父亲以前入秋后，就得穿秋裤，总怕吹了风，着凉，关节疼，只要一疼，就会影响他那双在键盘上飞舞的手，自己应该也遗传了这种体质。

“不冷，很凉爽。小女孩，你不是明天要摆几个画架吗？我看现在就摆，眼前这景色多美，我只要一天不画，就浑身不舒服。”斯洛瓦已经用两手虚比着，假装是相机的观景窗，东走西逛的，正在构图。

白亚寕听见，心里兴奋难当，马上冲到储藏室，搬了画架还有颜料来。

斯洛瓦大喜，裁了大块画布，贴在木头画板上，指了离他不太远的一张白色长椅，

“你去那边坐一下。”

白亚寕会意到他想要把自己放在画中，也没什么推拒，本来以前在学校，只要模特儿没来，学生就会自动轮流当模特儿。

“每二十分钟休息五分钟。”白亚寕说。

“行家，以前当过模特吗？”斯洛瓦问。

“美术系毕业，但没什么天份。”她在长椅已经自己摆了一个舒适，可以耐久的姿势。

“头稍微转往我这边一些。”斯洛瓦指挥着。

白亚寕调整了一下姿势，斯洛瓦便没有太挑惕，她听到斯洛瓦大笔已经刷刷的在画布上涂抹的声音。

“今天没有太阳，很难画吧？”白亚寕问。

斯洛瓦笑了笑，“不会啊，没有太阳，万物的颜色都更贴近原来的本色，其实更为鲜艳。“

”你是担心我画布上会缺乏明暗强烈的对比吧？“

白亚寕点点头，”是啊，通常这种天气写生，失败的机率比较高。“

”头不要动！“斯洛瓦忽然大喝。

”喔。“

斯洛瓦笑笑又说，”没有对比，有没有对比的画法，你可以着重在颜色的和谐搭配上面，你待会儿来看就知道了。“

白亚寕觉得可惜，她其实是很想站在斯洛瓦身后看示范的，没想到让他拘在这儿当模特。

”叔叔，你让她当模特，可得付费，这国家没人做白工的。“路易从后门出来，端着一壶新泡的茶，摆在了美术馆后门露台小桌上。

糖和牛奶，也整齐的排好在银制的茶具中。

”这画如果有人买，我跟她对半分，你说怎么样？“斯洛瓦专注在自己的画上，只见他手起笔落，速度飞快。

”你刚不叫我，我可以跟她一起坐，这样我也可以分成。“路易在一旁唠叨。

”她今天穿的衣服不适合演你的情侣，等明天，让她穿件连衣裙来，你穿西装。“

白亚寕急忙说，

”我不答应，明天忙都忙死了，哪有空当模特，现在这个姿势就是唯一一次了！“

斯洛瓦怒道，”你在电台胡乱帮我答应，说要示范，我几十年都没在画展当天示范过，你要是不当模特，我就不示范。“

白亚寕记得昨晚俱乐部中，有好多富太太一个比一个漂亮，那些女人恐怕会争先恐后的想要当他示范的模特。

”斯洛瓦先生，您应该想要卖更多画吧？“白亚寕淡淡的说。

”那当然，可是我知道m国人不是喜欢非常写实的画，就是爱收藏特别抽象的东西，我这种画他们觉得不值钱，所以我就当来这边旅行，卖不卖钱的，没想那么多。“

斯洛瓦觉得文化水准不高的人，约莫只看得懂极为写实的画，那些人只追求”跟照片一样真“这件事。

至于画中的门道，他们是看不懂的。

白亚寕轻笑，

”斯洛瓦先生，那就是你没上过路易的行销课了。“

”昨晚我去的乡村俱乐部，充满美貌的女子，各个跟希腊女神下凡一样，那些女人明天都会来，你帮他们示范一下人像画，你觉得他们的先生不会掏钱来买吗？“

斯洛瓦停顿了一下，

”小女孩，行销归行销，那些整过，动过手脚的女人，基本上已经失去了自然的样貌，激不起我灵感的，我宁愿不画。“

”那种钱，如果我赚了，那我跟街头帮人画像的有什么不同。“

路易帮自己到了一杯茶，翘着大长腿穿着西装裤，端坐在英式花园的白色铸铁椅上，偏头想了想这话，若有所思的说，”叔叔，难怪你这么多年没累积什么财富。“

”我累积了名声！你爸是开银行的，难怪你就知道钱！“

路易干笑了几声，这两人的针锋相对，很是平常，家族里说话平日从就不拐弯抹角，一旁的白亚寕倒是听得有点心惊肉跳。

”白，你放心吧！明天我叔叔见到那些个美女，自然会乖乖地帮他们画，他不知道很多富太太都是参加过选美皇后的人，他最爱的就是美女。“

”闭嘴，让我安安静静的画完！“斯洛瓦仍像多年前，对着那流着鼻涕在一旁看他作画的小路易一样，一啰唆他就立刻大吼。

路易觉得这种吼声异常亲切，微笑以对。

白亚寕想着，如果让自己构思眼前这些花草树木，在没有阳光的情况底下，一定是手忙脚乱，抓不出重点的，斯洛瓦到底有什么办法，让这些复杂的场景，简化为他的风格呢？

也不过四十分钟过去，斯洛瓦已经完成了一幅画。

白亚寕好奇的到画布旁边一看，怔住了。

画布上哪有什么风景，根本就是自己的画像。

画像中的人，一手托着腮，凝望着远方，没有明显的轮廓线，在没有明显阴影与强光的帮助下，白亚寕的脸孔非常平面，斯洛瓦却可以用她脸上不同区域，变化极小的色差，表达出一种凄清，哀婉的气质。

斯洛瓦连白亚寕的眼白和眼珠，都没有以颜料清楚的分开，也没有弄得黑白分明。

微微往低处看的眼神，在斯洛瓦一两笔简单地勾勒下，显得迷离神秘。

”我看起来这么哀伤吗？“白亚寕忍不住笑了。

斯洛瓦退了几步，看看画，又拿了稍微小的刷子，在她的背景后面又加了几笔，彩度高的孔雀蓝。

”你这笔凭空来的颜色，并不存在环境中啊？“白亚寕不太理解这笔的用意。

”当然存在，你仔细看冷暖的关系，你方才座位后方的玫瑰丛，跟你的肤色相比是不是冷些？“斯洛瓦眯着眼。

白亚寕点点头，”是啊！“

”那就对了，只要我把对应关系抓对了，自然色彩配置就鲜活了起来。“

”你再看跟你那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相比，后面彩度一浓，画里面的你是不是跳了出来？“

”对比不只是明度，无论彩度或是形状，都可以为你变换的素材，只是看你会不会灵活运用罢了。“斯洛瓦这几句话，倒是让白亚寕多了点尊敬。

”原来是这样！“白亚寕惊觉以往自己陷入”眼见为凭“的窠臼中，总想画出跟眼睛所见尽量一模一样的色彩，可每次的结果，都不甚理想。

今天，她总算理解，为何自己的画总为何无法引人入胜，

”原来我缺乏胆试。“白亚寕喃喃自语。

”我这样算是帮你上了堂课，你该交钱给我。“斯洛瓦正色。

白亚寕心想，昨天晚上自己冒着丢人的风险去帮画展行销，在大庭广众下又是摔倒，又是说谎的，这老头还跟自己要起钱来了！

”不给！我昨天帮你宣传演讲的费用，我还没跟你要呢，你还在这儿跟我收学费！”

斯洛瓦摇摇头，

“都说画人像，是捕捉一个人的气质与个性，可你看我把你给画的，多美，多有灵性！”

“可是你本人就真的还好。”斯洛瓦说完，笑嘻嘻的把画摆到了一边。

白亚寕不跟他争辩，摇了摇头，一屁股也在白色的小桌边坐下，喝了一口路易泡的茶，加了点牛奶。

“嗯？这什么茶？好香。”

“锡兰红茶，是茶叶不是茶包。”路易递给她一小块奶油酥。

“这个饼干也好香。”白亚寕忽然觉得暖和了起来。

“昨晚我说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路易忽然口气一转。

”什么话？“白亚寕瞪大了眼睛望着路易。

”就是我觉得你不该去俱乐部宣传的事。那就是我个人意见，直到现在，我的看法都没有改变，但必须澄清我没有恶意。“路易温和的声音，比起昨天稍微冰冷的态度要好多了。

白亚寕点点头，一块奶酥饼干让她咬了一口，

”人都有不同的意见和看法，我不会介意的。“

”但，那也不表示我赞同你的意见。“

路易耸耸肩，

”很公平。我希望往后我们都能这样开诚布公的谈话。“

”往后？可能开学后不会有什么机会见面了吧！你就教一堂课，我总不能一直拿同一堂课，那样我不就毕不了业了吗？“白亚寕笑说。

路易金边眼镜下，因为阴天，比平日更幽深的绿色眼珠看着她，嘴上一抹保守，不张扬的微笑。

”喔，不要理我叔叔，我觉得你不管在画像里或是本人，都很漂亮。“

”如果不是叔叔的缪思女神，他是不会愿意动笔。“路易又啜了一口茶，偷偷瞟了白亚寕一眼。

白亚寕脸有点红，像她这种单薄的女人，在国内让人嫌白骨精，在国外瑟西和梅都嫌她不够丰满，能被这样称赞，多少都是因为她目前跟路易是”临时雇佣“的关系。

”我想起来了，你课堂上说过，多用正面语词称赞合作伙伴，可以提高他们合作的意愿，这招运用在现实生活中不错。“

”就像昨天晚上我也捧了好几个人，如果明天那些人都出现，就印证了人际关系理论确实能在现实中应用。“白亚寕好似顿悟了。

”谢谢老师。“

路易不置可否，饶有兴味的看了她一眼，”茶有些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