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大几十万两的贸易额做保证,还有共同的敌人,密约的隐秘性是可以确保的。
密约签订之后的各种公约,则就是一些意义不大、对双方都不会产生太大影响的。
一份《禁止本国奴隶公约》,法国虽然搞奴隶贸易,但是本国没有“奴隶”,加之法国的土地肥沃,实际上也很少有人往美洲跑去做契约奴,就算有,换个名:契约长期雇工就是。
这个主要输缔约国双方不得将缔约国成员的国人当成奴隶买卖,算是有些用。
还有一份《海员救助公约》,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此时并没有太大用处。
大顺无非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尝试着参与一下如今的国际政治,走一个双轨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内,保持朝贡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外,保持平等外交。
和刘钰所设想的,并不一样,全程关注着这一次中法谈判的皇帝,有自己的想法。
刘钰想的,是夺取南洋,这一点皇帝既然动了荷兰香料的心思,自然是同意的。
但刘钰看到的,只是攻占马六甲之后方便查税,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及后续夺取棉花产地孟加拉为工业革命做准备,免得大顺棉吃人。
皇帝看到的,却是马六甲是一道天然的城墙,可以把天朝和外部世界隔绝开的天然城关。
到时候,可以将对外贸易的口岸放在马六甲,隔绝西洋人在内地的影响,尤其是隔绝天主教的传播,以及一些“无君无父”之言。
到时候,在马六甲海峡之内,搞新型的朝贡体系,继续当天朝上国,确保国人和日本越南等隔绝西洋人的影响。
对外,则以马六甲海峡作为窗口,尽可能保持和西方的交往,也能做到一旦局面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威胁到了皇权和统治,就要关闭,从此之后关上门过小日子,继续当天朝。
这种双轨体制的构想,已然悄悄在皇帝心中成型。至于刘钰在意的印度棉花,刘钰没说过,但可能就算说了,皇帝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就像是皇帝曾经和刘钰说的那番豪言,夺占马六甲,进可攻取印度、退可经略南洋。
然而一旦说到有进有退的时候,皇帝的内心其实还是倾向于退的。
不久之后,皇帝又赐宴款待了法国使团,并且借着机会,宣读了可以公开的公约和一些不痛不痒的中法条约,真正的密约则被机密的隐藏起来。
当初说好要雷声大,这一次宴会的规格不弱于当初俄国使团前来谈判贸易和勘界问题的规格。
能公开的公约就这么几份,在京城的俄国特使顿时就慌了神。
莫尔帕伯爵的级别够高,大顺这边招待的人级别也足够高,而且双方谈了将近一个月,结果就谈出些这玩意儿?
说破大天,俄国特使也不会相信。
现在大顺正在和俄国进行西北边界的谈判,法国使节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俄国人的阵脚。
政治上能拿到明面上说的话,基本都是扯淡。
尤其是双方这么高级别的代表谈了一个多月的情况下,俄国很怀疑是不是中法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俄国特使紧急求见了英国公,然而英国公却表示法国人来谈的就是这么简单,并没有谈太多的内容。
这些话,俄国人一点都不相信。
当年围绕着喀尔喀蒙古和黑龙江的归属权爆发的战争,俄国人记忆犹新。当时做出的判断,就是大顺的炮兵不错、轻骑还行,肉搏兵很好,但是火枪兵战术体系落伍了。
那场边境冲突之后没多久的大顺平准之战,青州军用全新的战术体系,在随行的俄国特使面前表演了一波变革后的新军战术。
尤其是极快的行军速度和变阵速度,以及优良的炮兵技术,都给俄国特使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副政治意味极浓、年轻人志得意满的《刘钰翻越阿尔泰山》的画作,更像是大顺对西域胜利的宣称,也像是在隐喻“大顺已经翻越了陆军差距的这座大山”。
五年前大顺还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五年后便快步超越了俄国。
平准之战表现出的惊人的后勤能力,更是让俄国特使深知这是一个可怕的潜在敌人。俄国是无力在这么远的地方集结这么多军队的,后勤就会让俄国的财政崩溃。
青州军的枪械又都是法国枪械,炮上还有很明显的波旁王朝的奢靡特质,比如那些看着好看但无用的炮尾兽首雕像。
这一次法国又大张旗鼓地来到了大顺京城,俄国特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法之间缔结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围绕着波兰问题,俄国和法国之间相当的不对付。法国又是奥斯曼的传统盟友,这种矛盾日益加深。
俄国和大顺之间又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在大顺得到西域之后,距离俄国的腹地更近。
面对这种情况,俄国特使必须要打听清楚。
在英国公那吃了闭门羹之后,俄国特使又会拜访了法国使团。
可得到的回答和英国公一样,就是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越是这样说,这种不安就越发的强烈,俄国特使严重怀疑大顺和法国签订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这是一位新换来的特使,原本跟着刘钰去西域的那位特使已经回国了。
这几年刘钰没有在京城,这个新来的特使也没法直接去见刘钰,只好绕了一圈,找到了已经穿着大顺官服的汉尼拔,希望汉尼拔出面引荐一下。
然而刘钰却推说自己病了,予以拒绝。这种拒绝,更是加深了俄国特使的不安。
禁宫中,英国公和刘钰都在。
皇帝正在那观察那支装填米尼弹的膛线枪,试着激发了几次后,赞道:“若是日后有工匠解决了拉膛线的办法,使得一支枪的价格在十两银子之内,此物必将大行于世界。”
“天朝千年的北方边患,自此无忧矣。天朝工匠如此多,做一支尚且需要二三十两银子,草原游牧者哪里用得起?便是西域将来复叛,又有何惧?上次守常万人入西域,日后三五千人便可横行矣。”
他还是识货的。
这种交易,不可能瞒着皇帝。
刘钰进献了两支上等的给皇帝打猎用,试过一次之后便爱不释手。
这枪,打的真的准,而且还远。
枪虽好,皇帝还是允许了刘钰用这个和法国人做了交易。
除了对刘钰判断的信任之外,皇帝也考虑了欧洲的局势。
既然欧洲尚且还是诸侯大争之世,又有一个岁入两三千万两的英国隔在海外,让法国成为欧洲大乱的策源地,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尤其是看过地图之后,知道荷兰和法国很近,而荷兰又那么小之后,更是确信这个交易对大顺有利。
荷兰是根,东印度公司是木。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可长久。若是法国能够攻下荷兰,这南洋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钰说的也明白,这种枪械要么不用,只要用了,欧洲各国都能仿制,因为原理很简单,一点就通。
皇帝深以为然。
将这支带有膛线的燧发枪摩挲了一阵后,皇帝又道:“兵甲虽利,革器虽强,可打仗就是在打钱。我看这法兰西国,必败无疑。那英圭黎国有大洋为壑,若如秦居关中虎视诸侯相争。法兰西国,不过棋子尔。”
“既要海军强于英荷、又要陆军强于奥罗普,方可大胜。如此穷兵黩武,其国岂能久乎?”
把玩了一阵枪械,皇帝忽然道:“看到此物,我忽然想到了《通鉴》中的一个故事。”
“王猛金刀之计。”
刘钰有点懵,王猛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但那个时代乱哄哄的,他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再说《资治通鉴》那么厚,这些年就算他有读书的心思,也不可能读完。
这金刀计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英国公却立刻明白过来,赞道:“陛下圣明。那慕容令之所以中计,究其根本还是看到了慕容垂的金刀。若是没有这个金刀作为信物,为间者说什么,慕容令也不会相信的。”
“王猛让慕容垂送个信物做离别纪念,转手就拿这个这个做纪念的信物,找了间谍送给了慕容令,说信物在此,一起逃回燕国……若无金刀,岂能相信?”
“陛下这是要将这枪,在罗刹人面前,做法兰西的金刀?”
文化水平很是不足的刘钰听的满头雾水,皇帝故意看了一眼刘钰,还没有回答英国公的话,便先对刘钰道:“守常啊,日后你多读读书。读史明智,以史为鉴。这实学学问固然有用,可这治乱的学问,都在史书之中。你只读前四史是不行的,日后多多读书才是。”
勉励了刘钰两句,又将金刀计的来龙去脉一讲,刘钰也明白了。
皇帝道:“我朝才刚刚军改,青州军成军也不过数年。罗刹人岂能相信天朝人杰地灵,岂能做出这样的新枪?”
“只要看到,必要以为这是法兰西国所赠。”
“军械大事,不可轻易外传。既法兰西人外传于本朝,必是有求于本朝。”
“本朝实要经略南洋,关键在船,切不可让荷兰国先知晓。”
“而用此金刀计,则罗刹人必要以为本朝侧重在西域,法兰西国又赠新枪,必是唆使我朝与之开战。”
“此枪,非法兰西国产,可罗刹人必然以为此法兰西国所产。如此,则罗刹人必惊。”
“西北勘界之事,其必退让。”
将大致的计策讲完,刘钰心道,这些人玩心眼是真的厉害,还好自己的计划不需要玩心眼,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要在俄国人面前展示一下这种枪械的射击,俄国人肯定会以为这是法国人送的。
上面没有写着法国字,也没有法王的印玺,但是惯性思维之下,俄国人更相信法国的枪械制造技术,而不会相信一个十年前还处在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大顺会搞出这种新枪。
法国人送枪,俄国人肯定以为法国人是在和大顺合作,建成一个东西围堵俄国的同盟。
既可以掩护密约的实质是对付荷兰的,又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获得最大的利益,当真是一举两得。
英国公和刘钰一起拍了一阵皇帝的马屁,李淦道:“此事,英国公你去做就是。守常则要抓紧去挑选跟随法国使团前往法国的工匠。”
“若是别国,朕是不允的。如英、荷等,多有无君无父之言。这法兰西国,倒是和本国有几分相似,也不必担忧那些人学到一些妄言。”
皇帝对尼德兰国议会扯淡现在还是空位、英国砍了国王脑袋这样的事,还是有些提防的。虽然刘钰篡改了一些内容,混淆了侧重点,皇帝终究还是担心那些威胁皇权的思想传入。
刘钰也明白皇帝的心思,心道你却不知,英荷不过小打小闹,法兰西才是真正的革命的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