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赫陪着杜颉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周日,上午他们在教室自习,下午他去球场看他和张力、赵亮打球,晚上四人一起吃晚饭。
杜颉三人打过球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往校外走去,他忽然对杜赫道:“你去给袁洁打个电话,叫她过来吃晚饭?算是还席。”
杜赫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袁洁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再打过去,终于有人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年纪在四五十左右。杜赫表明身份后,她说袁洁一家一大早就启程去往南方那座城市,她是来替他们家看房子的亲戚。
哪怕杜赫并不喜欢袁洁,听得她离去的消息,也禁不住有些伤感,更遑论仍默默喜欢她的杜颉了。他们想要再会,得等到年底的寒假。过了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杜颉考得一如往常,成绩没有下滑,也不见起色。他给杜赫打电话的时候,难掩失落之意。
“这一个月,我很用心在学习,总是没有进展。”他说着有些烦躁起来。
已是九月初,秋老虎正威,白日里高温持续不下,只有早晚时分,凉快不少。杜颉站在学校小卖部的门口,阳光照在他身上,燥热不堪。正是午饭时间,人多喧闹,吵得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小卖部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本地频道正在播出征兵宣传片。
“这是急不来的事,你要坚持不懈的努力,才能换来质变。”杜赫安慰道。
杜颉没有听清,他被电视里的宣传片迷住了。
“要不我去部队吧?”他忽然道。
“什么?”杜赫没有听清,或者听到了,也暂时没能理解。
“我说我想去部队。”
“为什么?”
“我觉得那里更适合我,干得好还能考军校提干。”
“你也可以在地方直接考军校。”
“不行,军校只招应届生。”
杜赫对部队虽不甚了解,也知道杜颉一旦入伍,想要见他,就难了。可他同样清楚那是一条更适合杜颉的路子。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已转过千百个念头。他有些难受。他太了解杜颉了,略一想便触摸到了他提出这个想法时的潜意识心理活动:他想换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来追他。
“不必急着做决定,入伍要到十一二月吧?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考虑,也得征求你妈妈的意见,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也许舍不得放你去部队。”杜赫只能这样说。
“你是支持我的吧?”杜颉问道。
“嗯。只要你真心想去,我自然是支持的。”
“那就好。”杜颉笑道。
长久以来积压在他头顶上的厚重阴云似乎被忽然卷来的大风刮跑了,阳光洒下来,照亮了他的心。他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那形象有多帅气迷人。他的笑轻快起来。
杜赫选在一个周日提前去学校报道,他父亲想请假赶回来送他去上学,他婉拒了。行李也不多,主要是些四季衣物和一床大棉被。杜颉请了假送他。杜赫要在县汽车站乘坐去市里的班车,到了市里再转乘火车。
“火车要坐多久?”
“十多个小时吧。”
他们都没坐过火车。那天是个阴天,阳光被挡在厚厚的云层之外。有风,没有阳光,秋意渐涌。杜赫是下午两点半的车。
“你照顾好自己。”
“嗯,我买到了硬座票,也不辛苦的。”
那天上午杜赫的母亲要送他来县城,也被他拒绝了。她送他到村口,拦下一辆过路的班车。儿子远去求学,她心中既伤感,又高兴。强忍的眼泪在汽车消失后,终于流了出来。
杜颉早早守在车站,替杜赫从车上提下一个硕大无比的编织袋以及一个拖箱,寄存在车站。时间还早,他们去街上闲逛。周日的县城远比平时热闹,各大初高中都开学了,他们看着更年轻的他们,心中满是感慨。
“你跟你妈说了吗?”杜赫问道。
他们站在县城最繁忙的那座桥上,连日未下雨,河水下沉不少,繁茂的水草随水轻摆,整条河变成了黑绿色。
“说了,她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同意了。”杜颉道。
“你这倔性子,她能不同意吗!”杜赫笑。“入伍这事不是你想去就能成的。在此之前,还是安心学习为上。”
“我知道。”
他们说些有的没的,离别的伤感气息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凝重。
“你想去哪里吃饭?”杜颉问道。
“去再来饭店吧。”杜赫道。
“再来”是他们高中时去得最多的饭店,整整陪伴了他们三年。这三年里多少寻常时光,如今都显得珍贵。他们沿着河岸往南走,走了没多久转到县一中那条大道上。午饭时分,路上都是学生。不久前他们也跟这些学生一样。再过几个小时,这诺大的县城就只剩他一个了。
他们走到“再来”饭店前,只见饭店沾满了黑色油污的卷闸门紧紧拉合着,上面贴着一张泛白的红纸,写着“旺铺转让”。
“老板搬走了。”杜赫有些失望。
“没事,我们换一家。”
“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进了一家新开的饭店里,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饭店不大,精心装修过,里面坐满了吃饭的学生,十分热闹。
杜赫食难下咽,只顾喝啤酒。离别预演千百遍,仍是离别。
“你这一去,要年底才能再见了。”杜颉替他倒满了酒。
“你要是参军去了部队,那就要两三年才能再见了。”杜赫一口喝尽,冰凉的酒液流进胃里,无数气泡翻腾搅动,他想吐。
“总会再见的。”杜颉强笑道。
老板是个年轻人,身型笔挺,肌肤黝黑光,看上去精神奕奕。这会子食客少了,他来到两人桌前,笑着问道:“是我炒的菜不好吃吗?”
“不是的,味道很好。”杜颉笑道。
“味道好就多吃点儿。”老板笑出一口白牙。“你们是高三的学生吧?酒要少喝。”
“我们毕业了的。”杜颉道。
“噢,那不错啊。高中生是真的苦。”老板笑道。“我以前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没考上大学,后来去了部队,待了几年后退伍回来了。”
杜颉忙道:“为什么不继续待着?”
老板坐了下来,杜颉给他倒了一杯酒。老板谢了,自去拿了一瓶开了,给两人倒满,说道:“我也想继续待下去,可名额有限,大家都很优秀,我没留下来。”
“原来如此。”杜颉道。
这时来了两个吃饭的学生,老板忙道:“你们吃,我先忙去了。”
老板走后,杜赫道:“快点吃吧,时间不够了。”
两人似有千言万语,但时间有限,反而一句话说不出来。饭罢外面下起了雨,疏疏落落,下了半天地面也未全湿。他们顶着雨跑到了车站,取出行李,在破旧的候车室坐着。再有四十分钟车就要开了。
候车室冷冷清清没几个乘客,木质长条凳已脱了漆,斑驳淋漓,杜赫紧紧握着杜颉的手。离开身旁这个陪了他十多年的伙伴,对他而言,像是从身上活生生拆下一个器官。从此往后,他将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世界。他心中生出极度的惶恐和不安。
杜颉何尝不是如此。可谁能改变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