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颉从列兵晋为上等兵后,宋班长也将告别长达十二年的军旅生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相聚分离每年都在上演。只因越往上走,名额越少。位置不够,甘愿与否,该走就得走。他能干满十二年已属不易。
“班长,我们舍不得你。”杨彬道。他是真舍不得,这一年里,除杜颉外,宋班长无疑是对他最照顾的那个人。
退伍的日子近在眼前。那会还没有禁酒令,他们班的同志们自组织,向所长申报后,委托炊事班买了酒菜,置办了一桌送行宴。那一晚许多人喝多了,真情流露落了泪。
夜阑酒尽,杯盘狼藉之际,宋班长摇摇晃晃站起身,持杯在手,努力捋直舌头,强笑道:“今晚酒够了,再喝就醉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再喝了这杯,就散了吧。”
杜颉曾问过宋班长,从军这些年,是否有过遗憾?
当时宋班长笑道:“遗憾总会有,谁的人生没有遗憾?不过我算幸运的,该拿的荣誉已经拿了。想到马上得脱下这身军装,还是不习惯。”
“班长以后要做什么?”
“回老家去。”他笑道。“离家太久,是时候回去了。我都三十了,家里催着结婚。我没什么大的志向,到时候找份工作,结婚生子,也算给父母一个交代。我们那里没有这么冷,四季如春,你们以后休假了,记得来看我。”
“一定。”杜颉道。
这段时间宋班长的话也多了,可能是离别在即,再不多说点,也没多少机会了。
“我很看好你。”宋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二年来,人来人往,我见了太多人,你天生就适合在部队干。你要加油!我相信你将来前途无量。”
“多谢班长。我会的。”杜颉郑重点头道。
营区的广播在那段时间常会放些送别的军旅歌曲,催人泪下。
头天下午,所长将人集合在院子里,宣读退伍命令。天气很冷,杜颉站在队伍中间眼里蓄满了泪水。那一刻特别的安静,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所长的声音有些哽咽。宋班长红了眼眶没有哭。教导员替他除衔时,他还努力挤出笑脸。
那晚的送行茶话会,一直到很晚才散。
次日一早,在鞭炮声中,数辆绿皮车驶出团部大门,将全团退伍的老兵拉往火车站。杜颉和杨彬他们随着所长前往送行。在站台上,宋班长迟迟不愿上车。车站广播催促着,车门要关了。
“我走了。”他对着一众战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最后一个军礼。
火车缓缓启动,杜颉见宋班长挤到车窗前对大家挥手。
“敬礼!”
随着所长一声令下,众人朝车上的宋班长齐刷刷行了军礼,目送火车载着他离开。那一瞬间,杜颉见宋班长伸手擦了擦眼睛。直到火车轰隆隆驶离了站台,他们才放下了手。
这不是杜颉第一次经历分离,他很小就尝过跟母亲分离的滋味。可战友退伍,又是另一番滋味。若非他当兵入伍,便无法体会。
当晚他给杜赫打了一个电话,他很久没跟他通话了。至于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不联系杜赫,杜赫便找不着他。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杜赫熟悉的声音。
“最近忙吗?”杜赫那边很安静,似乎在宿舍。
“有点,年终考核,接着又是退伍。”杜颉道。
“嗯,下雪了吗?”
“还没有,也快了。”
沉默不期然而至。
“上次我喝醉了。”杜赫幽幽说道。
“我知道。”杜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那个人是谁,什么时候?”
“重要吗?我自己都没当回事。娱乐而已。”
“你这样不行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哪能分得这么清?你是玩玩而已,别人也如此吗?”杜颉忍不住说道。
“这个就不归我操心了。难道别人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他啊!没这样的道理吧?”
“行,随你。”
“你生气了?”杜赫笑着说。
“没有。我只是不想看你堕落下去。”
“堕落?这叫及时行乐,跟堕落有什么关系?又不违法,你情我愿的。”
“我说不过你。”杜颉只觉心中添了一层堵,也不想再分享送战友的体会了。
“因为道理在我这边。”
“道理如此,可人心是肉长的,难保有人因此受伤。”
杜赫不答话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是火机打火声。
“别人受伤跟我没关系。”杜赫隔了一会儿才道。“其实这样的事,我也可以跟你做。可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在这件事上,只有你让我有顾虑,我怕我情不自禁,从此被你套牢。又怕你被我诱上另一条崎岖道路,再难回头。因为你活得太认真。我是无所谓,什么样路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会被限定在某一条上,只要能通往我要的目的地就都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杜颉无奈道。杜赫终究还是朝着他一直担心的方向滑了过去。
“简而言之,哪怕是我们在一起,我也不敢担保自己从一而终,更遑论他人?”
“好了,不说这个了。”杜颉只觉头疼。“我就问一句,那人是男的对吧?”
“是。不过我说了,是谁不重要。只是在那个时间点,那个人恰好出现,满足了我的需求。仅此而已。我并未考虑过男或女的问题。”
杜颉实在不知要说什么,可又不愿意挂电话。
“你不用担心我的。”杜赫道。“对了,你拿到名额了吗?”
“拿到了。明年四月初试选拔,六月正式考。”
“你专心学习,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杜赫叮嘱道。
“知道。”
没过多久便是春节,那天所里包饺子吃。晚饭时杜颉给家里挂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听。杜颉心中奇怪,按理说除夕夜,一家人该在一块儿吃年夜饭,怎么会没人接电话。他记得电话就摆在客厅里。
他一连拨了好几次,一直无人接听。他又给杜赫打了电话。
“可能他们今年没在家里过年。”杜赫道。
“也许吧。你在吃饭吗?”
“在吃。你们这么快吃完了?”
“没,他们还在吃。”
“那你先吃去吧。”
“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挂了电话,杜颉总觉得哪里不对,细想了想,仿佛是杜赫给了他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过了一个小时,杜颉再次拨通了李自忠家里的电话,这一次很快有人接了起来。
“是杜颉啊。吃过饭了吗?”那边传来李自忠的声音。
“吃过了。李叔叔,刚刚怎么没人接电话啊。”
“那会到处在放鞭炮,可能没听见。”
“我妈呢?”
“哦,她在洗碗呢。”
“我想跟我妈说会儿话。”
“这个,你等等啊。”
杜颉听到那边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他听不清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母亲的声音。
“晚上吃的什么?”母亲问他,声音透着点虚弱感。
“饺子,还有一大桌菜,很丰盛。”杜颉道。“妈,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啊。”王秀英忙道。“可能是今天做菜累了,你姐姐他们一家也回来过年了。”
杜颉对这个所谓的姐姐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是李自忠的大女儿,远嫁他乡,难得回家一次。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才挂了电话。
那一晚杜颉特别想家。他已经两年没在家里过年了。他记得晚饭开餐前,教导员让大家放开了吃,说吃饱了不想家。他吃得很饱,但还是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