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树人检查尸体的时候,许少卿也给巡捕房去了电话。
案件发生在天蟾舞台,而且是在一众沪上名流的眼皮底下,其中还有不少洋人。如此严峻的事态,负责该辖区的老闸捕房自然非常重视,接警后第一时间派出人手,并且立刻上报给了中央捕房。
不到五分钟,一队华捕便赶了过来,他们头戴斗笠帽,身着蓝色卡其制服,小腿裹蓝色绑腿,穿黑布鞋,手持短棍,由一位一等巡士率领。来到天蟾舞台后,他们即刻取代舞台的工作人员封锁了现场,在各个出入口看守,禁止任何人出入。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福特汽车风驰电掣而至,在九江路口停住。随后,车上跳下来两个洋人,也穿着卡其制服,戴大檐帽,上面镶着工部局捕房的徽章,左右袖子上绣着职位和编号,腰带上别着皮制枪套,看起来鼓鼓的,里面显然别着配枪。
从副驾驶座下来的洋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一头金发,鼻下的两撇胡须修剪得很考究。他站在路边打量着天蟾舞台,眉头皱得紧紧的。
“琼斯阁下,”另一位洋人要年轻几岁,脸上没蓄胡子,刮得很干净。他一边说话,一边绕过福特车头,走到年长洋人身边,“上面催得那么紧,看来这次案件真的很严重啊。”
没有应声,琼斯抬手整了整大檐帽,沉声说道:“走吧,安德森探员。咱们去看看现场。”
两位西捕快步走到天蟾舞台正门前,守在旁边的华捕一看,知道他们是中央捕房派来的侦探,赶忙放行。
来到大堂,二人发现观礼的宾客大多聚集在那里,并没有发生预想中乱作一团的情景。
舞台的大幕已经拉上,周遭被木板挡住,十来个人正围在那里,除了好事的宾客,就是原本打算采访慈善演出的记者,都被巡捕和舞台小厮拦在外侧。
“现场保护的还不错。”
挑了挑眉毛,琼斯有些惊讶地看着舞台,语带感慨地说道:“要是所有案件的现场都能保护得这么好,咱们查起案子也会轻松许多……”
“琼斯阁下所言极是。”跟在他身侧的安德森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只可惜,有太多现场被无知的市民破坏得一塌糊涂,给侦查造成了极大麻烦,也酿成了一桩又一桩无头案。”
“这次现场保护得很好,应该不会再出现那种情况了。”
琼斯沉吟片刻,又冷声道:“这次案件太严重了,全上海的眼睛都会盯着我们,如果咱们破不了案,巡捕房的人可就丢大了!”
“琼斯阁下,咱们一定能破案的!”安德森道。
嗯了一声,琼斯又向刚赶过来的许少卿问道:“你就是天蟾舞台的老板?”
“正是鄙人。”许少卿闻言,急忙点了点头,对琼斯说,“敝姓许,请问两位先生怎么称呼?”
“这位是中央捕房二等探目鲍里斯·琼斯阁下。”一旁的安德森上前一步,向琼斯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说,“我是一等探员怀特·安德森。”
许少卿赶忙伸出手去,跟两人握了一下,然后把先前发生的惨况事无巨细地告知。
鲍里斯听罢,神色变得严峻起来,对许少卿说:“我们要检查一下现场,请许老板把幕布拉开。”
许少卿马上吩咐下去,小厮们听了便跨过木板,上台拉动幕后的绳索,朱红色的幕布缓缓向两边拉开,将台上的一切展露无遗。
就在这时,鲍里斯突然表情一变,指着台上怒喝一声:“那家伙是谁?为什么会待在案发现场!?”
许少卿正准备去大堂安抚那些受惊的宾客,闻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不由扶了一下额头,有些无奈地说道:“鲍里斯先生,那位是胡树人,是我的好友,也是最先发现案发现场的人之一。”
“胡树人是吗?”
鲍里斯微微颔首,冲着蹲在台上的胡树人大声喊道:“胡先生,请立刻离开案发现场!”
不巧的是,胡树人此时正在思考这两桩同时发生的案件,但凡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胡树人在长考状态下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没有得到回应,鲍里斯登时不悦起来,他从腰间取下手铐,沉声说道:“如果你再不离开,那就只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话音未落,附近的一位记者忽然扑过来,拦在了鲍里斯身前,讪笑着说道:“琼斯先生,还记得我吗?”
“你?”
鲍里斯皱了皱眉,却没有想起这人是谁,这时怀特忽然若有所悟,急忙对他说:“琼斯阁下,这位是新闻报的记者,前几天还采访过咱们。”
“对对对!安德森先生真是好记性!我是新闻报的记者章远扬。”章远扬连连点头,接着从西装内兜摸出证件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这是我的工作证,请琼斯先生检查。”
接过证件,鲍里斯看了两眼,没发现什么问题,便又递回给他,接着疑惑地问道:“章记者,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见对方可以沟通,章远扬不禁松了口气,抬手一指舞台上正在沉思的胡树人,压低声音说道:“琼斯先生,那位胡先生可不是等闲人物……迄今为止,他已经帮着法租界巡捕房解决了十余起悬案,是名副其实的大神探!”
章远扬本以为这话会帮上胡树人,没想到鲍里斯听了,表情非但没有和缓,反而变得更加难看起来,语气不善地说道:“你说什么?他是法租界的华捕?”
“这……”
怔了一下,章远扬正欲开口,鲍里斯却没给他机会,愤怒地说道:“一条法国佬的狗,竟敢跑到大英帝国的地界上耀武扬威!真是无法无天!当我们英捕房是摆设吗!?”
一把推开章远扬,鲍里斯怒气冲冲地迈过木板,大步向舞台走去,心下打定主意要重重惩治这个家伙,看看那帮法国佬还敢不敢越界办事!
章远扬暗叫一声苦也,他这才反应过来,英法两国人一贯互相看不顺眼,自己这话不是帮忙,反而是把胡先生架在火上烤呢!
他急中生智,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再次拦住了鲍里斯,摇着头说道:“琼斯先生,您搞错了!胡先生是江海关监督,不是什么法租界的包打听!”
“江海关监督?”
鲍里斯闻言一愣,紧盯着章远扬,脸上满是怀疑,却没敢再轻举妄动。
江海关隶属于民国政府,却又不单单隶属于民国政府,西方列强的势力也在其中盘根错节。自晚清以降,由英国主导的外籍税务司逐步架空了官府委任的江海关监督,掌握了江海关的实权。如今的监督只是名义上的一关之长,实际上不过是个闲职。
个中门道,鲍里斯并不清楚,但有一件事他很明白——如果自己真的误抓了江海关的大人物,那这个探目基本也就做到头了。
鲍里斯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沉吟片刻,他叫附近的小厮拿来宾客登记簿,那上面记录着所有受邀观礼的宾客身份。
翻到江海关那一页,鲍里斯在一堆英国人名当中检索了一会儿,还真找到了胡树人的名字。
只不过,名字旁边的方框没有打勾,这就意味着,江海关监督的请帖没有被人出示过。
鲍里斯冷哼一声,把登记簿塞给小厮,没好气地说道:“我还以为他真的是江海关总督,原来是个冒牌货!”
睨了章远扬一眼,鲍里斯向怀特吩咐道:“安德森探员,把这个记者拷上,罪名是提供虚假证词……”
他顿了顿,又盯着舞台上的胡树人说:“至于那位跟江海关监督同名同姓的胡树人,也一并逮捕,罪名是破坏案发现场。”
“是,琼斯阁下。”
怀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从腰间取下手铐,上前把目瞪口呆的章远扬拷上了,又向周围的巡捕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把人押走。
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章远扬的预料,他又是震惊又是委屈,大声喊道:“冤枉啊,先生!我比窦娥还要冤啊!”
情急之下,章远扬连对方国籍都忘了,下意识地喊了。鲍里斯和怀特当然听不懂,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场所有人都听不懂。
“住手!”
胡树人不知何时站起身来,一对眸子冷冰冰地看着怀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问道:“我想请问一下这位探员先生,你为何要逮捕章记者?”
“胡先生!”章远扬一见到胡树人,顿时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解释说,“我刚才只是把您的身份告知了他们,结果他们居然说我撒谎,不由分说地就把我拷上了,还说要逮捕您呢!”
“逮捕我?”胡树人缓缓向众人走去,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倒想看看,他们凭什么逮捕我……”
听到这话,鲍里斯露出一个冷笑,看着走下舞台的胡树人问道:“你的名字叫胡树人吗?”
“当然,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胡树人。”
胡树人的嘴角噙着微笑,对鲍里斯说:“我是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的人,当时在场的还有天蟾舞台的老板许少卿,你可以去询问他。而保护现场的要求也是我提出的,虽然方才检查了尸体,但我没有破坏任何证据,不信你就过去瞧瞧,看我有没有说谎。”
“这些不用你说,我自会查看。”鲍里斯抬手一指章远扬,对胡树人道,“方才这位记者可是说了,你是江海关监督,但我查过登记簿,此人并没有到场。”
“你就因为这个逮捕他?”胡树人笑得意味深长。
“没错,”鲍里斯又冷笑一声,挑衅地看着胡树人说道,“还是说,你真的是江海关监督?我必须警告你,冒名顶替的罪过是很大的。”
“呵,登记簿当然不会有记录。”
胡树人的笑容加深,伸手从西装内兜抽出一张请帖,翻开内页,将其展现在众人面前。
“因为我今天入场,用的是舞台演员白玉兰小姐给我的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