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人开着别克车离开胡公馆,沿着徐家汇路向南驶去,进入法租界,在巨籁达路右转,经由公馆马路直行,而后又拐到黄浦滩大道。
经过十六铺的自来水塔附近,胡树人将别克车停到路边,坐在驾驶席上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人影从一片漆黑的弄堂中走出,迅疾而无声地向这边行来。
胡树人推门下车,看着那人说道:“你来了。”
那人从上到下一身玄色劲装,脑袋上还戴着一个黑纱制成的头套,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眸子,在路灯下精光四射。
“您也来了,胡先生。”听到胡树人的话,他的双眼微微眯缝起来,望着对方,沙哑着嗓音说道,“晚上好……某应当无需自报家门罢?”
“若是外号的话,那确实没必要,坊间传闻已经足够多了,燕子李三。”胡树人微微一笑,语带戏谑道,“我若是问你的真名实姓,你也不肯说罢?”
燕子李三怪笑一声:“胡先生果然是聪明人。”
“那我便叫你李先生了。”胡树人道。
燕子李三点头道:“自无不可……市井闲人以讹传讹,给某冠了如此响亮的诨号。某也乐得顺水推舟,反正在这一行,名头不重要。”
“鄙人原以为,你会是个健硕的汉子。”胡树人上下打量着他的身形,“今日得见,没成想竟这样……”
“矮?”
燕子李三接过话茬,不露声色地说道:“走空门讲究来无影去无踪,身手须干脆利落。某身形若是如您这般高大,恐怕早已被官府捉拿了。”
“是这个理儿。”胡树人闻言点了点头,笑道,“倒是鄙人想当然了,抱歉,李先生。”
说罢,他话锋一转,正色说道:“我们言归正传罢,你今日来信称有要事相商,请问是何要事?”
“胡先生,是何要事,您应当很清楚。”燕子李三怪笑起来,“您既是聪明人,又何必多此一问?”
“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如何?”胡树人道。
“甚好。”燕子李三颔一颔首,转过身去,又背对着胡树人叮嘱道,“胡先生,太古洋行不是寻常去处,即便戒备不如官府那般森严,亦须万分谨慎。您不在这一行,某多说几句,您莫嫌聒噪。待会儿烦请您时刻紧随在某身后,切莫自作主张随意走动,不然一旦惊动了官府的鹰爪,可休怪某不讲江湖道义,将您独自留下。”
“鄙人记住了,多谢李先生提醒。”胡树人点头应道,双眼却紧盯着燕子李三脚上的布鞋。
二人往黑灯瞎火的十六铺码头行去,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一个仓库门前,仓库招牌上印有“太古洋行”的字样。
这间仓库原本用来存放一些办公用品,随着太古洋行生意扩张,在上海各处都开设了办事处,以至于办公用品需求量激增,这间小库房已经不够用了。于是,太古在总行大楼后面另购置了一处房产作为办公用品仓库的新址,旧仓库就此闲置下来。起初,还有职员在此堆放一些物品,后来杂物越堆越多,又无人清理,年深日久,便被弃而不用了。因着这个缘故,很多新进太古的职员都不知道公司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两人止住脚步,燕子李三示意胡树人稍等片刻,随后贴着墙壁走到仓库门边,伸手入怀,摸出一把样式古怪的金属工具。这工具通体黄铜质感,差不多有一掌长度,尾部是木质握柄,长约两寸。工具很小,手大的人用起来很不方便,而燕子李三身材矮瘦,双手小而修长,用起这工具来倒也得心用手。
工具前端形似钥匙,看上去似乎有机械结构,可以根据握柄上的一些齿轮发生形变。这东西显然是燕子李三专门用来撬锁的,胡树人之前从未见过类似工具。
果不其然,燕子李三用那工具挑起门锁前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接着操作起那个工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工具前端变成了一个钥匙的形状。
将“钥匙”插进门锁试了试,燕子李三又微调了一下齿轮,再插进去一拧,只听得咔哒一记脆响,仓库门锁应声而开。
拔出工具收好,燕子李三将门锁前盖重新盖上,旋即轻轻地拉开库门,转身对着胡树人这边招了招手。
“都说燕子李三是空门圣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胡树人缓步上前,轻声说道。
“胡先生,恭维的话还是免了罢。”燕子李三眼中毫无喜色,冷冰冰地回应道,“某之营生说破天也不过是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圣手二字实不敢当。”
“这话不对,”胡树人反驳道,“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是戏子也好,飞贼也罢,只要将本行磨炼至化境,皆可当得起一个圣字。”
听到这话,燕子李三立刻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胡树人,眼中冷光闪烁。
“那我是不是应该称您为查案圣手?”
“还真称不上。”胡树人摆一摆手,“与世界驰名的大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相比,鄙人还差得远哩!”
“油嘴滑舌。”
燕子李三轻声叱了一句,随后不再搭理胡树人,转身进入仓库,穿过满满当当的货架,来到后面的窄小过道上。
胡树人倒也不在意对方是否理会自己,他跟在燕子李三身后,缓步向不远处的仓库后门走去,那里连通着另一间库房。
来到门前,燕子李三止住脚步,转头对胡树人说道:“胡先生,这里面应当有您需要的东西。”
“哦?”胡树人好奇地问道,“李先生如何得知?”
“胡先生,您的问题太多了。”燕子李三有些不悦地说道。
“抱歉,职业习惯。”胡树人打了个哈哈,又向对方问道,“李先生,你可是跟踪了李自诚和尼耳卓库曼?”
燕子李三默然许久,见胡树人一脸执着的神情,知道他不会罢休,只好点了点头,无奈地应道:“是。”
“原来如此,李先生果然是高人,”胡树人笑了笑,“鄙人想什么,你都能得知,好似我腹中的虫儿一般,我们还真是有缘哩。”
“什么有缘,某不过为了洗清嫌疑而已。”
说到这里,燕子李三似乎有些气愤,瓮声瓮气地说道:“想某一生,虽谈不上光明磊落,但至少未未做过那坑害百姓、鱼肉乡里之恶事,更没有置天下人之生死存亡于险地!反观那太古洋行,本为英人资产,跟随西洋炮舰进入我国,勾结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净做些欺行霸市,强抢土地之勾当!如今又自恃财大气粗,买通官府和大小报刊,将杀人的罪行嫁祸到某头上,当真是无耻之尤!”
胡树人听了燕子李三的话,正色说道:“李先生,你一向高来高去惯了,决计想不到你在沪上的行动已被某些有心人盯上了。眼下遭此无妄之灾,只是堕了名声,已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倘若你从此金盆洗手,不再当梁上君子,去做些正当营生,还能远离这些算计。倘若你仍旧执迷不悟,继续铤而走险,那么下次再有人设计加害的话,恐怕你堕的就不只是名声了。”
燕子李三发出一声怪笑,浑不在意似的说道:“胡先生,某所行之举,皆是为了救助穷苦百姓。想必您也有所耳闻,某取钱财,一向尽数捐出,从未留下分毫。您若不信,尽可去上海各家福利院瞧瞧,看某是否信口雌黄。”
“这一点么,我自然是信你。”胡树人微微颔首,“李先生的作风,坊间传闻可是说得很清楚了。许多人都受过你的恩惠,日日念着你的好。只是……”
“只是什么?”燕子李三追问道。
“只是,那些被你偷去了家财的富绅,但凡听到燕子李三这四个字,无一不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李先生,我必须提醒你,若是长此以往的话,你在上海迟早会寸步难行。”
燕子李三听罢沉默下来,胡树人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坚定的目光。
过了半晌,燕子李三长叹一声,抬起头来,借着仓库隔窗透进来的月光,盯着胡树人问道:“胡先生,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您会出手相助么?”
“也许会罢。”胡树人不置可否。
“好,有您这话,某便放心了。”
燕子李三那对晶亮的眸子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沉声说道:“胡先生,您说完了罢?那就把您要的东西取了罢。”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又道:“再有一刻钟,巡夜的巡捕就来了,咱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妙。”
说罢,他再次施展出神入化的技艺,迅速撬开后门的挂锁,再次对胡树人道:“胡先生,您是亲自去取呢,还是某帮您拿来?”
“我自己来罢。”
胡树人略一思索,从兜里取出一副白手套戴好,接着抬脚步入库房。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