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人摇了摇头,凝视着白玉兰,正色说道:“我若是说,没有天罗地网,也没人会来抓你,你相信吗?”
“我……”
白玉兰怔了怔,脑海中不禁忆起了自己和胡树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其实,当初收到胡树人的打赏时,白玉兰还以为他和那些追捧戏子的官僚士绅没什么不同,表面装作附庸风雅,实则存着腌臜下流的心思。因着这个缘故,伊起初只是将胡树人视为一个潜在的目标,打算先接近他,同时暗中调查对方不为人知的一面。孰料,几日后伊竟在报纸上看到他侦破法租界仁昌里杀人案的报道,顿时大为诧异。
怀着满心的好奇,白玉兰见了胡树人一面,并且在对方调查天蟾舞台案期间跟随在侧,还帮他夜探舞台。伊逐渐意识到,此人和自己印象中的官绅完全不同。
随着时间流逝,白玉兰对胡树人的了解加深,他待人温文尔雅,不论是穷苦人家还是富贵豪门,他都一视同仁。而在面对罪案时,他又换成另一副面孔,不查明真相决不罢休。白玉兰为胡树人的人格魅力所倾倒,不再将他视作目标,而是引以为挚友。
而且,还有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情愫悄然萌生。
白玉兰原以为,这种融洽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胡树人侦破沪上大小罪案,而伊则惩治那些土豪劣绅,两人相安无事。却没成想,这次汇中饭店案的真凶竟然将罪名嫁祸到伊头上,巡捕房信以为真,大力缉拿,伊走投无路,只得请求胡树人帮忙。
伊也知道“燕子李三”的身份过于敏感,所以通过留下密信的方式向胡树人求助,之后又蒙着面目现身,指引胡树人找到李自诚藏匿的线索,从而帮他侦破案件,也能帮自己洗脱罪名。
然而,白玉兰万万没想到,那一次以燕子李三燕子李三的装扮和胡树人见面,竟让伊暴露了自己千方百计隐藏的另一重身份。
看着久久不语的白玉兰,胡树人笑了笑道:“白姑娘,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何时确认了你的身份呢?”
点了点头,白玉兰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胡先生,玉兰自认为行事缜密,却还是教您识破了,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玉兰实在想不通,还请您指点一二。”
“其实很简单。”胡树人解释说,“还记得上次你我偶遇的时候,你说自己很能吃辣吗?”
“记得。”白玉兰点一点头,“那日您留我吃了顿饭,还特意让赵妈做了几道川菜,想必就是那时露馅了,对罢?”
“并非如此,”胡树人摇了摇头,“我当时的安排只是顺着你的话,至于你是否爱吃,吃了多少,我倒没有特别在意。一个人不太能吃辣,就不能买辣味很浓的辣椒么?这种说法未免有失偏颇。”
“那您是何时察觉不对劲的?”白玉兰疑惑地问道。
“若说何时察觉,那可说来话长了……我还是先回答你方才的问题,究竟是何时确认了你的身份罢。”胡树人的嘴角噙着微笑,抬手指了指沙发,“白姑娘,咱们坐下说罢?”
二人相对落座,胡树人向白玉兰问道:“白姑娘,还记得那日吃过便饭,我约你第二日一起查案吗?”
听到他的询问,白玉兰颔首道:“自然记得,而且玉兰还记得您来迟了……莫非,那是您的计策吗?”
“没错。”胡树人回答,“我当时之所以会迟到,是因为半路去了一趟你的住所。前日我让松叔开车送你回去时,便事先吩咐他记下你的住址。次日赴约之前,我让牧原先去你的住处查看了一下,发现厨房里的辣椒是香而不辣的二荆条,而前日我们相遇时你买的那包朝天椒却不见了踪影。
“我据此推断,前日的相遇,可能是你安排的一出戏码。至于你的目的,应当是为了跟在我身侧,伺机制造另一个你也就是燕子李三向我求助的假象,并且旁敲侧击地促使我答应帮你洗脱嫌疑。”
话音落下,对面的白玉兰无奈地笑了笑,抬手将碎发挽到耳后,随即说道:“玉兰明白了。现在,胡先生能否告诉我,您是何时察觉到不对劲的呢?”
听到这话,胡树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白姑娘,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吗?”
“自然记得,”白玉兰微微颔首,“是去岁慈善演出的时候罢?”
胡树人悠悠道:“当时,我和同事正在聊食物,我说我不喜欢苏格兰肉卷的馅料,你却问我对舞台的侍应有何不满之处,这让我疑惑不已。事后回忆起来,我只道你是听错了,馅料的英文是suffing,侍应的英文是saff,两者读音很相近。但我后来问你,你却说自己不会洋文,这就说不通了……除非你说了谎。
“而且,在天蟾舞台案发生后,你还跟我说起过水鬼案,那是一桩发生在法租界的案子,而且这个说法只在当时办案的巡捕间流传,甚至相关的报道中也未曾提到我的名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显然,你曾在暗中调查过我。
“我们一起调查天蟾舞台案的过程中,凶手孟庆坤为了转移我的视线,拿出飞燕镖和燕羽牌,拜托我调查燕子李三。那时你便神情不属,之后还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再后来,我在悬针堂与孟庆坤对峙时,燕子李三竟出手救我于危难之中。这一系列事情,让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我便拜托一位朋友帮忙。”
白玉兰将手中照片冲胡树人亮了亮,接口道:“您的那位朋友便拍到了这张照片。”
“不错。”胡树人点了点头。
默然良久,白玉兰垂首说道:“胡先生,玉兰真不知该说您是足智多谋,还是诡计多端。”
“都可以,于我而言,两者皆为褒奖之词。”胡树人笑了笑,随后又道,“白姑娘,胡某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胡先生不必多说,玉兰心里晓得。”
白玉兰惨然一笑,站起身来,轻声说道:“玉兰所行之举有违国法,无可辩驳,先生没令官差在大庭广众下将玉兰捉拿归案,已是开恩,玉兰不胜感激。先生既敬重玉兰,玉兰自不会辜负先生,明日一早,玉兰便到巡捕房自首……”
唯恐对方信不过自己,伊又补充一句:“玉兰言出必践,绝不会逃走。”
言毕,白玉兰轻移莲步,失魂落魄地向大门走去。
“白姑娘,我从未说过要你去自首。”
胡树人忽然抬起头,看着伊的背影说道。
听到这话,白玉兰不禁娇躯一震,停下脚步,回首望向胡树人,眼中流露出凄楚的神色。
伊右手一动,指尖已拈着一柄飞燕镖,低声说道:“胡先生,我们相识一场,请您莫要逼人太甚……不然,休怪玉兰的飞燕镖不认得先生……”
“怎么?”胡树人老神在在地反问道,“白姑娘是打算杀了胡某不成?”
“玉兰……玉兰……”白玉兰支支吾吾,迟迟不能作答。
对面的胡树人骤然抬手,掌中握着一柄勃朗宁1900,枪口正对着伊,嘴上说道:“白姑娘,要不要比一比,是你的镖快,还是我的枪快?”
“胡先生……”白玉兰见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无比。
两人无声地对峙,过了半晌,白玉兰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手臂垂了下来,飞燕镖也掉落在地。
“胡先生,您开枪罢。”伊声音沙哑地说道。
“白姑娘,还是先听我把话说完罢。”
胡树人将手枪缓缓放到茶几上,正色说道:“我希望你不要再犯案了,须知,以暴制暴并非正道,既不能拯救受苦的百姓,亦不能改变这不见天日的世道。若想医治沉疴痼疾,唯有从根上祛除,如此方能拯救天下的黎民百姓。”
“胡先生说得云里雾里,玉兰听不明白。”白玉兰十分不解地说道。
“没关系,你迟早会明白的。”胡树人摇了摇头,没有解释,随后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放在手枪旁边,接着站起身来,嘴上说道,“白姑娘,这上面的内容你应当会有兴趣。时间不早了,我先上楼休息了,你请自便。”
说罢,胡树人便转身向楼梯走去。
白玉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二楼拐角的阴影中,随后快步来到茶几旁,面带疑惑地拿起那份报纸看了看,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惊讶。
报纸上的一个版面刊登着一则与燕子李三有关的新闻,报道称沪杭列车上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一位上海富商被盗走了数万块大洋,现场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浙江省会警察厅经过调查,又与江苏淞沪警察厅和租界巡捕房等衙门联系,最后确定嫌犯系沪上飞贼“燕子李三”所为。报道声称,因为神探胡树人先生的追查,“燕子李三”已经暴露了行踪,所以逃离上海,流窜到别地作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燕子李三”本尊现在正在上海市内,也没有乘坐过新闻中提到的那班沪杭列车。
当白玉兰看到新闻撰稿人的名字,心中的疑惑终于解开了,伊眼眸中的惊讶瞬间转为欣喜。
章远洋,新闻报的头牌记者,胡树人的好友之一。
新闻中提到的那桩盗窃案,白玉兰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这不过是在胡树人的指挥下,由刘牧原主演,章远扬报道给世人看的一场好戏罢了。
想到这里,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玉手一伸,拿起了胡树人留在桌上的手枪。
弹匣里没有子弹。
樱唇扬起明媚的笑容,白玉兰脸颊飞霞,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沪上各大报刊刊登了太古洋行内部贪墨一案,报道中有诸多语焉不详之处,至于为何如此,明眼人自然猜得出来,想必是太古洋行向各方施压,甚至连这则报道都可能是由太古一手炮制的。对于这个结果,胡树人早已有所预料,但却无能为力。权钱至上的世道便是如此,即便身为江海关监督,也无法插手大公司的事务。
案件告破后,又过了大约一周的时间,在杭州游玩多日的贝蒂终于和刘牧原一同回到上海。就在伊回来的第二天,胡公馆又迎来了一位熟悉的客人。
胡树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白玉兰和伊身后正搬运行李的刘牧原,不明所以地说道:“白姑娘,你这是……”
“胡先生,玉兰金盆洗手,没了生计,只好厚着脸皮来打搅您了。”
白玉兰一对妙目注视着胡树人,笑吟吟地问道:“不知胡先生能否施舍玉兰一个住处呢?”
胡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