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狐狸这边正施施然朝着城外走着,手上把玩着那枚木牌,心里想的却是——
想他唐唐一只有着二百年道行的狐狸精,修成人形已有一百五十年,当过那沿街要饭的乞丐,当过那背着竹筐的风流书生,当过那一曲值千金的青衣,也当过那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也当过如今这故作斯文的贵公子,百余年间,扮演过无数角色,看似享受着这五光十色的人间生活,妖生漫漫,却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尤其是这十余年来,每每心痛难忍,如同万蚁噬心,可这人间的医药医不了这妖精的心痛呀,只盼这流云观的医术能缓解一二,不然这漫漫妖生妖生慢慢,可怎么过呀。
想着想着便来到了流云观山脚下,只见周围围了不少人,看起来都是来这流云观拜师之人。大家伙不管怎么走都上不了山,有不少人试了又试还是败兴而归,还有那不愿放弃的,在那不遗余力继续努力。
狐狸看了看这似乎杂乱无章的树林,微微思索了一下,竟像是当年战场上一位军师说过的奇门遁甲。这阵法最是喜欢弄着障眼术,不如……只见他在这山林中寻了根树枝,又从衣袍上扯下一块布,蒙住眼睛,便进了树林。众人不解,只笑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傻子,过了好一会却不见这傻子出来,心下有几分了然,便都纷纷扯了衣袍,蒙住眼睛,入了这山林,除了撞人撞树,确是徒劳无功。
到了这半山腰,人已经少了很多,只剩下不过十余人,彩色烟雾旁倒着九人,只剩的这一人在这凉亭喝着茶既不离开也不前去,茶桌旁立着十人,五人一列,一列在那烧水煮茶,一列在那搬着倒在彩雾旁不省人事的众人。这十人也不与人言语,表情僵硬,只是机械坐着自己的事情,狐狸碰了碰其中一人,发现都是木头做的,心下了然,这便是傀儡了。
“兄台别费功夫了,我们几个在这半山腰也蹉跎很久了,这彩雾有毒,你看倒地这几位便知道了,酉时这些傀儡会送咋们下山的,不如喝点茶,这流云观的茶真是不错……”
这位身着白袍的男子看这贵公子上了半山腰,只道是同行,要知道这奇门遁甲已经失传许久了,现下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还未昏迷的同道中人,更是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毕竟这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茶水虽然好喝,风景也不错,一个人终归无趣得很。
狐狸虽然认得这是个阵法,但是何种阵法如何解开皆是一脸懵逼,不过是蒙着眼睛试试罢了,此时来到这半山腰已经很是幸运了,看了看彩色烟雾旁倒地的数人,倒也不想去尝试了。不过听闻这倒地的会有傀儡背着送下山,这清醒的却要自己走下山,左右掂量了一会,便入了这迷雾。
“兄台,你……唉,又少个聊天的了……咦?”
一步一步,狐狸的身影漫漫消失在这迷雾中。
咦?没晕?
又过了一会,
竟然还没倒?
“下山时间到了,公子随我来”木木的声音,是身旁的傀儡机械说着既定的指令。
那人,那人竟然进去了,难不成真是这百毒不侵之身?这人茶喝到嘴边,竟是顿住了,喃喃自语了一会,放下茶盏,便随身旁的傀儡下山去了。
“师父师父,有人上来了”
这头的小儿步错刚出了大殿,便见甲字号的傀儡带着一人正缓缓走来。
一边大喊着准备给师父报信,跑出几步又想着贵客原来自己应该去迎一迎,便迎来了这只想偷懒却意外一直没晕倒反而是上了山的白方。
狐狸一路走来,却不见一个活人,正在感叹这凌霄山真是难得的清净之地呀,一见这小儿蹦蹦跳跳而来,以为是观里的那个小童子,还未想到要行个礼之类的,便听道——
“公子不必多礼,我带你见爹......不,师父去,请公子随我这边来。”
刚才还蹦蹦跳跳煞是活泼的小儿一下子变得恭谨有礼,听这话该是流云观弟子了。
不过小爷我二百岁的高龄今后莫不是要叫一个五岁稚儿师兄了?!
白方暗暗腹诽了一会,面上倒是不显,拱手回了一礼,便随之进殿了。
流云观说是一个道观,更像是一个殿堂,古朴大气,入眼便是一大片宽阔洁净的玉石平台,上了百层石阶,又走过百米的汉白玉砖,便进了主殿,只是这地方大是大,却很是冷清,一路走来,除了这身边的小儿,倒是未见一个真人,处处都是傀儡,显得有点诡异。
“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坐在上首的男子一身素色的衣袍,衣袖和下摆用银线滚着流云式样,便再无图案,简单至极却自有一番清冷华贵之感。这男子薄唇微抿,淡淡发问,却不慌不急,一双冷眸好似早已知晓一切。
“在下久仰流云观盛名,特前来拜师学艺。”
“彩雾迷障除流云弟子外无人能避,阁下可是百毒不侵之人?”
早在姜嵩白成为这观主时,便曾卜过一卦,此生会遇五名弟子,皆非寻常,如今这弟子中已有步错和木兮两个小家伙了,一个是难得的善人心,一个过目不忘。也不知今天前来这位可是个怎样的不同寻常......
只见观主一边品着香茗,一边暗自思索着。
“我不是人。”
白方倒是大大方方回答了,却不想台上那人微微一怔,然后一口香茗喷出,竟是毫无半点定力。
白方在心中收回对这观主的第一好印象。不过这观主好歹是真正见过世面的,接过大弟子的锦帕,无视大弟子的鄙夷眼光,清清嗓子继续问道——
“那阁下可是何方神圣?来我这观中所谓何求?又为何执着成为我这流云弟子?”
一发三连问过后,姜某人已经平复了心情,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香茗。
不料这白方一听这三连问,微微一顿,好似在酝酿着什么,接着便开始如黄河之水天下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好似点开了一个名为话唠的开关,从自己一百五十年前初初修成人形说起,再说道自己这些年扮演过的各类角色,再说到自己多年的寂寞,再到自己丰富的情史,刚刚说道自己心痛的毛病,说到动情处,难免手舞足蹈,说到伤情处,难免掩面落泪,落到这观主眼中,便是一个相貌俊美的疯子正在发疯。终于,一声啼哭打断了这段自我介绍。
那在上首的姜观主不仅没有共情,相反正听得昏昏欲睡,也被这啼哭一下子打断睡意,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看来是那小祖宗睡醒了,正哭闹不见人呢,这小木兮来这流云观已经一月有余,奈何这观主哄孩子的功夫却是一日未曾见涨,亏得粉雕玉琢的小奶娃都活生生憔悴了许多,于是才有姜嵩白收弟子这回事,美名其曰顺应天缘招收弟子,其实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想给这小家伙找个可靠的......
姜嵩白再次细细打量着坐在下首的白方,这家伙长得应该很合小姑娘脾气,而且真身是一只毛茸茸的粉白色狐狸,这颜色,小木兮一定喜欢。这样想着越看越顺眼,竟然弯了弯嘴唇,会心一笑。
白方正被观主这般打量的心底发毛,又见这邪魅一笑更觉不好,刚打断的自我介绍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观主便发话了——
“你既然能上了这凌霄山,你我便算有缘,不过要当这弟子,还要通过这考核,这最最紧要的便是人品,流云观历来尊师重道,你且说说,你该如何对待你的师姐。”
白方一听此言,松了一口气,只觉特别简单,便发挥了曾经当过头牌的经历,甜言蜜语不要钱的滚滚而来
“这是自然,小生的人品那是绝对过关,师姐既是长,首先便要尊之,又是姑娘家,更要多加照顾......师姐不开心就是我的错......”说到这,白方似乎想到了什么,
“可是这观中,只见一个大师兄呀.......”
未等他疑惑完毕,姜嵩白便从傀儡怀中接过那已经停止啼哭的木兮,只见小姑娘扎着牛角辫,刚才的一场梨花带雨后的雨痕还在脸上,倒是一双杏仁眼被这大雨冲刷干净,甚是明亮动人,被姜嵩白抱在怀中,正瘪着小嘴,正要再来一场泼天大雨,却忽然发现殿下站了一人,那人甚是好看,长得甚合心意,小木兮也不怕生,从姜嵩白怀中挣脱,摇摇晃晃向白方走去,勉强够住了这金贵公子的上衣下摆,直勾勾盯着这狐狸,奶声奶气问道——
“你是来找我吗?”
不大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威慑力,但他就是那样怔在那里,平生演绎过无数段人生,却从来不知自己为谁而来,又会因谁而去,人间无论如何繁华热闹,他始终是孤身一人,冷眼旁观红尘两百年,总是一个局外人。
但是此时此刻,有这样一个小女孩,睁着那圆圆的杏眼望着他,一眼不错,问自己是否为她而来,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久违了的安宁漫上心头,仿佛从此有了归属。
最后还是观主打破了这僵局
“这便是流云观五行辈的二弟子,木兮。也是你的师姐,记着你的承诺。半年后如无异议,便领牌子行拜师礼吧。”
说完也不等回答,便匆匆拉着大弟子离开了。
怔在那里的人这才回了神,小木兮却依旧拉着他的衣摆,正固执等着一个不知道答案的答案。
“对呀,我是为你而来的。”说完便抱起了肉嘟嘟的小姑娘。
这一刻的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就那样回答了,只觉得无比理所应当,如同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那般顺其自然。
一个人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一时冲动,一时心动,匆匆忙忙做了决定。未来的许多年后,或许会后悔,或许不会。
“我大名叫木兮,不过我阿娘叫我枝枝。你长得好看,所以你也可以叫我枝枝。你呢,你叫什么?”
“我还有没有名字呢,不过你叫我狐狸吧,喜欢粉白色吗?待会给你变个戏法......”
“哇哦,真的嘛,”
“是真的,小枝枝,带我去你房间好不好,咋们先把这小花脸洗洗干净”
......
夕阳西下,一大一小的影子被拖得老长,两百岁的大狐狸牵着两岁的小姑娘就这样慢悠悠走进这个属于他们但不独属于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