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了自家师父的迟疑，大弟子步错忙开口道：“师父，这是好事，但可有不妥之处？”

姜嵩白终于是咬了咬牙，一股气到：“虽有仙缘，人间劫数却未渡尽，如今不上不下，时日一久，便要魂飞魄散，再无转圜。”

闻此言，水湄的桃花眼似乎又有了光泽，他略显迫切又坚定道：“师父请直言，无论是何种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步错只感觉手中一片温软，微微转头，便看见坐在一旁的圆圆将自己的手塞了进来，心中一暖，对上那双黑白分明又无比坚定的清亮眼眸，亦是沉声开口：

“对，不论什么代价，我亦心甘情愿。”

见自己的徒儿皆是如此坚决，姜嵩白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道：“须有一人心甘情愿以同等方式赴死，以己身为其开道，方能使枝枝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未等众弟子言语，姜嵩白接着道：“枝枝以身祭城，身后是三十万生灵的大功德，如今仙缘已到，只是这仙路不顺。但此人，除了心甘情愿，须受得烈火焚烧七日七夜，可这世上又有那个凡人能遭受七日七夜的大火，普通人，不过半日便会灰飞烟灭......”

水湄轻声又坚定道：“师父莫不是忘了，徒儿可不是普通人，而是有着千年妖寿的狐狸精。如今我虽然已经二百一十八岁，但仍有七百余年的寿命，以一百年寿命作抵，可撑过一天一夜的烈火，我剩下的妖元，足以撑过。”

姜嵩白微微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道：“不行，你不能亲自上，因为你非我族类，此事，必须由这世间凡人来操作，且此人须有帝王之气。”

步错点点头，问道：“这世间有帝王之气的，莫过于四师弟了，但......必须是这持有帝王之气之人亲身来上吗？”

思及此，姜嵩白微微皱眉，道：“也不是，只需沾染其气息的衣物即可。”

“这便是了，我这就传信给四师弟，让他送些衣物来。”步错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为师妹以身开道。

只是，当他看向身侧的小姑娘，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眉眼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还是会有点歉意。

见姜嵩白仍是眉头紧皱，圆圆忍不住开口道：“师父，可还有何处不妥当？”

“这大火需要七日七夜不灭，但能烧七日七夜的柴火须得上千年的古木，这千年古木凌霄山细细寻来自是有的，但是需要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完成仪式，不大好寻......”

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站在众人一旁等待各种吩咐，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把他当人，从来不过是一个木制傀儡，却只因机缘巧合，被一个叫木兮的小姑娘唤醒了木心，从此有了喜怒哀乐，从此有了七情六欲......

“我的木身是上千年的楠木，我愿意为小主人而死。”

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的木一，却是为了赴死。

本来就是她唤醒的木心，自然该为她而死。

第一次，木一感觉到了自己的木心，那颗明明是木头做成的心脏，就算是被唤醒后也未曾跳动过，如今却是那般鲜活地跳动，那般激烈的感情......

*

巍巍大殿内，文武群臣分列两端。坐在高首的少年帝王，气势威严，举手之间皆是天家风范，但见沉檀八百喷金炉，珠帘高卷。兰麝氤氲笼宝扇，雉尾低回。

本该是一偿夙愿，坐在龙椅上的陈焰却是难得有了一丝茫然。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终究，是小师姐，他的亲妹妹，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了他的陈氏江山。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大殿宝座，多少人为之前仆后继而赴死，陈焰却在一旁大监喊完退朝后，慌忙离去，十二毓的宝珠在额前叮当作响，提醒着他身为一名帝王的威严，他却不管不顾，近乎落荒而逃。

从此之后，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吗？

回了寝宫，陈焰屏退众人，独自在这奢华却冰冷的宫殿中，自顾自彷徨茫然。却隐隐约约听见窗外的“扣扣”声音，似在敲着窗，清脆而迫切，一下又一下......

接过木纸鸢的陈焰，近乎一目十行，眉头微微放松又皱起，最终还是放下木纸鸢，唤来了自己的心腹。

那人比想象中来得要快，依旧是这大殿，两人的身份却是彻彻底底的转换。坐在高首。俯身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言念，心甘情愿，高声呼着自己万岁，陈焰却是走神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真的直教人生死相许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忽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姑娘圆圆，听说再有几个月就要当娘亲了，明明还是自己眼里心里长不大的小姑娘，转眼间就是别人的新娘，别人的娘亲了。

跪在玉石大殿上的言念心急如焚，见高首那位仍无回应，不由再次沉声开口：

“臣愿以临安城、半月城两城相让，彻底归顺......”

“你起身吧，跟我来。”

陈焰终于是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郁郁寡欢，也没用寡人自称，而是单纯的“我”，他是以木兮师弟，流云观四弟子的身份来见他，而不是大安的帝王。

“小师姐答应嫁给你了，她临走前带走了属于皇后仪制的凤冠霞帔，傻丫头只觉得那婚服漂亮得很，却不知那是父皇当年为她娘亲，也就是当朝国师所制的。”

说到这，陈焰竟是笑了，继续道，“我想这傻丫头应该不屑于当我的妹妹，自然我若是称你妹夫她会不开心的，所以......”

陈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微微拱手，向言念行了一礼，道：“姐夫，此次前去流云观，许是不归路，你是她选中的郎君，我......”

陈焰到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全，只是将边角泛黄的合婚庚帖和属于帝王的婚服轻轻推给了面前的言念，无声的交流，面前人却是懂了。

他的枝枝，正在等她，却完成这场迟到已久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