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男孩子,有着“兔子”的外号,那多半不是什么令他自己愉快的事情——他如果不是特别胆小,那恐怕就是有龅牙。
“兔子张”就是个有龅牙的男孩子,不但有龅牙,而且满脸都是青春痘——把一张不错的满月脸硬生生地变成了凹凸不平的“车祸现场”,说其貌不扬也不算过分。他从小就是个小胖墩,随着时间的流逝,由小胖墩长成了大胖墩,站在那里厚厚的一堵墙。大约是为了对他的青春致敬,那些青春痘即使最终离开了,也留下了它们曾经“占山为王”的史料——数不清的痘坑痘印。
除了外形方面的遗憾之外,兔子张总的来说,算是个幸运的小孩。他的大名叫张全有,这个名字充分展现了父母对他的爱护有加:祈盼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实际上,从小到大,兔子张真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并不是因为他拥有的多,而是因为他想要的少——正是他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为他青少年时代的幸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兔子张和他的家人们生活在名叫“葫芦村”的小村庄里。
葫芦村坐落在冬瓜城的西北郊区,三面环山,所处之地恰恰是三座大山之间土壤肥沃的平地。一条山沟从这平地中间流淌过去,或许该说,这块平地正是由这山沟经年累月的努力运输而产生的。山沟里常年流淌着甘甜的泉水,两岸尽是由腐叶而生的肥沃的黑土。这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地方,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甚至赋予了它冬暖夏凉的优势。
要是爬上三座大山里的随便哪一座,从山顶,甚至是半山腰往下看葫芦村,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高声惊呼着“葫芦!葫芦!”没错,“葫芦村”这个名字的由来,正是由于它的形状。“宝葫芦啊!是宝葫芦!”村里的老人们每每向子孙后代或是外来的客人说起葫芦村时,总是一手捻着胡须,摇头晃脑,乐在其中。
但葫芦村也有不怎么好的地方,那就是交通。进出村子的唯一通道,是“葫芦”的口。很遗憾的是,这口恰好开在背向冬瓜城的方向上。这就意味着,虽然从直线距离上来说,葫芦村距离冬瓜城的主城区并不远,但因为道路的曲折,冬瓜城却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村民们要想从葫芦村正儿八经地进趟城,非得把大半天的时间都用在绕远路上。要是不想绕远路,就只能翻山越岭,但是,背着要卖的东西,提着买回来的这这那那,怎么翻得了山越得了岭呢?
所以,葫芦村的村民很少进城,有什么要卖的,有什么要买的就去豇豆镇上解决了。豇豆镇倒是不远,从葫芦口出去往远离冬瓜城的方向走上个把钟头也就到了。镇子虽然不大,但终究是镇上,买卖也都做得成。来回豇豆镇一共需要半天功夫,早晨天麻麻亮的时候出门,到晌午也就回来了,吃罢午饭,下午该干的农活照干不误,一点不耽误事儿。
交通不便有坏处,比如造成了经济上的、观念上的落后,使得葫芦村的人一旦出了门,总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不过也有好处,跟外头比起来,这里的民风要淳朴多了,倒有点像是近现代的“世外桃源”。
葫芦村的村民,不用说,自然是以农民为主。平日里互帮互助,邻里关系和谐融洽。早些年都是物物交换,并不计较谁吃了亏啦谁占了便宜之类的,要是没什么可换的,不大认识的人白给也是有的,毕竟乡里乡亲,往上多数几代总能攀上亲戚。往后,渐渐地受到了外头的影响,也建起了自己的小小的市场。虽说有了市场,但毕竟人烟稀少而且大家都清心寡欲,所以市场倒是很不热闹。
葫芦村的这个市场,打着菜市场的旗号,一开始其实只有一家卖菜的,外加一家卖面点的,一个铁匠铺子,算是固定的店面。周围谁家里有多了吃不完的蔬菜粮食啦,就拿到这市场上来卖,摆的小摊倒是不少。每天早上,菜市场最热闹的时候,看着还挺人来人往的。
再说那最初的三家店。
卖菜的人家姓李,原本是菜农,常挑着菜到豇豆镇去赶早市。葫芦村的菜市场兴建之初,李家就早早定下了一片地皮,修了自家的蔬菜铺子,往后除了蔬菜也卖这这那那的干杂副食,大大地改善了葫芦村村民们的生活。
卖面的人家姓唐,原本是走街串巷的扁担郎,后来不知从哪里发了一笔财回了老家买了地开了店娶了媳妇生了娃娃。
铁匠铺同另外两个看上去极不协调,成天发出“哐-哐-哐-”震耳欲聋的声响,但却是三家里生意最好的。老铁匠张老头儿的手艺十里八乡有名,除了葫芦村,就连旁的乡镇村庄的人也愿意来卖他亲手打造的农具。农具嘛,虽然比不得刀啊剑啊的,但也是农民吃饭的家伙,有趁手的用就省时省力得多。就为这,大家也都愿意来找张老头儿,因为他打造的东西就是那么好,仿佛因人而异、量身打造似的。
我们的主角兔子张,正是铁匠张老头儿的曾孙,是张家铁匠铺的继承人。
从曾爷爷张老头儿到曾孙兔子张,这中间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葫芦村的时间走得很慢,远不如外面那样风云变幻,但毕竟不是一点不往前走。葫芦村的人口,在这许多年里不知道翻了几倍,由开始的人烟稀少,变成了人丁兴旺。而葫芦村菜市场,也由一开始的只有三家店铺,已经发展了不少其他的店面出来,杂货店、早点店也都是有的。虽然还比不上外面的繁华,但所谓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已基本实现了。
兔子张长到了壮年,从他爸爸手里接下了祖传的铁匠铺,也跟着爸爸学了一身打铁造器的本领,照说日子应当仍旧红红火火的,可实际上不然。兔子张的爸爸和妈妈都早逝,还没来得及给兔子张娶上媳妇就双双撒手人寰了。眼下,明明已经到了中年,兔子张仍独自生活在由他的曾爷爷兴建的那栋年代久远的小房子里,过着单调的、“两点一线”的生活。
在兔子张的记忆中,这小房子的最热闹的阶段,他的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以及他自己,一共五口人生活在其中,多多少少有些拥挤。可是,如今他一个人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倒觉得小房子身上那许多形形色色的、年代不同的“补丁”也变得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刺眼起来,好像它们要代替他成为这房子的主人似的。即便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也总觉得房子里的空间被记忆包裹着、覆盖着。记忆把一切实体的东西都淡化了,桌椅家具上那些怎么也清除不完的灰就好像是记忆所到之处掉的屑一样。
跟房子里面不同,外面,主要是指花园里面,却是热闹的、生机勃勃的。花园的构造像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兜住了小屋的后门。后门之外,是山。后门之侧,是邻居家。这邻居,不是别人,正是菜市场老字号卖菜的李家,也已经是第四代传人了。
要说这张家和李家,在葫芦村也都是有声望的人家,两家还有拎不清的亲戚关系,主要是姻亲。小地方就是这样的,你的儿子拿了我的女儿,我的儿子又拿了你的女儿,亲上加亲,亲得算不清楚了。张家同李家,也是这样。到了兔子张这一辈,要不是他父母死得早,也有可能到李家的亲戚们里去选个儿媳妇儿呢。
撇开一墙之隔的李家不说,还是先说这小院。
兔子张的曾奶奶、奶奶、妈妈都是热忱的园艺爱好者。她们究竟是一开始就都喜欢种花种草呢?还是一代一代影响开来的呢?这不得而知,反正最终她们都为这小花园的形成和维持做出了许多的贡献。他们家同村里别的人家不同,一点儿自己的农田也没有,所有的收入都从世代相传的铁匠铺里来——主妇相比庄稼户总是要清闲一点的。况且,张家代代都只养了一个孩子,这在葫芦村也是绝无仅有的。
经过三代人的积累之后,花园里收集了许多漂亮的花花草草。虽说是山野人家,缺乏稀有的高级花卉,但即便是因为皮实而便宜的花草,一旦热热闹闹地发展出了自己的“军队”,安营扎寨,也显示出了让人无法忽略的、气势汹汹的美来。
这座绿意盎然、百花齐放的小花园,是兔子张独居岁月里所有的温柔情绪的来源。他每天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流连其中,浇水、除杂草、亲手捉虫子,徜徉在花花草草之间时,他甚至时不时轻声细语地和它们说着话儿。
兔子张“两点一线”生活的另一个点,毫无疑问,正是张家祖传的铁匠铺。历史悠久的老字号铁匠铺如今依旧沉稳地坐落在历史悠久的葫芦村菜市场里面,占据了相当不错的地理位置,门前总是人来人往。老字号李家蔬菜店,就在铁匠铺的右边,每天都生意兴隆。铁匠铺的左边,是家面点店,不过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一家了。早先的唐家,不知为什么不再做了。现在的佟记包点的佟老板是从村外来的,兔子张是看着他把铺子开起来的。因为是邻居,一来一往的,倒是说过几句话。
但是,铁匠铺的生意大不如前了。这倒不是因为兔子张的手艺差,虽然比不过曾爷爷的家喻户晓,但兔子张也是有名的“慢工出细活”,没有砸了祖上的招牌。之所以现在生意不大好了,是因为人们不怎么需要买农具了。
不管怎么样,张家的铁匠铺还开着。左边是热闹的李家蔬菜店,右边是红火的佟记面点店,对面一排较新的店铺,也是卖什么的都有,摊都摆到街心里来了。铁匠铺稳稳地坐在那里,冷冷清清的,反差挺大的。
单身汉兔子张的生活大体是这样的,早晨拾掇花园,白天在铺子里打铁、削木头、做东西,傍晚关了铺门回家,晚上就在老房子吃饭、睡觉、看书。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见了人只会露出傻里傻气的笑容,一个人生活久了,也就更加不爱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又产生了“恶性循环”,他的生活方式更加加剧了他的孤立和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