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友余,就是租住在花姐家的那个精瘦的黄脸男人,在介绍花姐买下老夫妇的饼锅之后,倒和花姐勉强成了朋友。
黄友余就在这所小学工作——这是镇上最好的小学,是公立的中心小学。遗憾的地方在于,他不是老师,而是校工——当他自己对旁人说到这一点时,言语与神情之间也流露出遗憾和对成为宛如高人一等般的知识分子的向往。
黄友余的工作内容十分繁杂。打扫卫生时,他是保洁;上学放学的时间段,他又成了保安;如果体育老师请假了,他能代课陪孩子们玩;在教孩子们安全知识的班会上,他还能应邀友情出演坏蛋的角色……
这些当然都是花姐从他的言谈之中拼凑出来的——但是,花姐也发现了,你越是了解谁,十有八九也会越喜欢这个人。她现在有点儿期待着菜市场的人潮散去了,因为那样,她就能赶紧吃了午饭稍作整顿(不知不觉间,她停留在镜子前面的时间变长了,这一点她自己没发现,花婶倒是察觉到了,以喜滋滋的心情旁观偷笑着)往小学来了。等待小学放学的时间里,还有手忙脚乱卖饼的时间里,花姐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今天做了什么呢?不知道他今天会讲些什么呢?也不知道是黄友余的有意为之还是怎么地,这会儿的花姐倒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面那个期待着故事续集的国王。细想来,如果只是在放学时分的小学校门口见到他,如果不是听他的讲述,最多当他是个保安,断然想不到院墙之内的他竟是这样的多面手——人人都有多种面貌,这一点花姐早就知道了——但是,眼前这个长相其貌不扬的男人是第一个愿意把自己的方方面面揭开了展示给花姐看的。她在他这里,感觉到了安全感,感觉到了不用担心被从背后戳刀子的闲适。
小学里的师生都叫黄友余“大黄”——听起来像是狗的名字——但是他确实很受欢迎。放学的时候,有许多孩子被父母牵着离开,还要转身喊“大黄明天见!”。大些的男孩子,会像对待好兄弟那样不做声地光是拍拍他。小点的女孩子,有一两个在跟父母回家之前还非要亲亲他(他有时候蹲下来,有时候则是把她们抱起来,让她们完成这项近乎庄严的工作)。一天天地目睹着这种无敌有爱的场景,花姐无疑也在心里大大地为大黄加了分。
小学的放学时段拖得很长,低年级放学后,高年级还剩一节课要上。等到高年级也终于放学了,总还有留下来打扫教室卫生的孩子,或者被老师留下来开小灶的孩子。当他们三三两两地从校园深处朝校门这边走过来的时候,花姐就会想起这里也曾经是她自己的母校。她总是要等到这种时候才有空胡思乱想,因为围绕着她的小顾客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散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天色在一点一点慢慢地变暗,操场上看不到三五成群的学生了,但是巡校锁门的时间又还没到,大黄打着来“搭把手”的旗号挪到花姐的旁边。大黄并不笨手笨脚,但他也只能做做递包装袋这样的小事。他会同孩子们聊天,孩子气的话从高大的他嘴里说出来逗得花姐直想笑。好感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大黄突然递给花姐一罐啤酒,从此之后,各种小零食小饮料花样翻新——很多年之后,每每回想到这里,花姐总能感受到久违的幸福感,像她这样一个人,也是曾经被用心追求过的啊!当她联想到一个丑丑的男人在超市的货架前日复一日地思考该给她这个熟女准备点什么小零食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
大多数情况下,她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着准备收摊换场地,一边听着他蹲在一旁碎碎地说着话。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绝不对别人的事情说长道短——花姐也很喜欢他的这一点。当她收拾完了,准备要走了,她总还要再在他旁边蹲一会儿,陪着他喝两口,说两句。既然喝上了酒,那么能说的话自然也要变多,不然怎么展现酒的魔力呢?
花姐就是在这些黄昏里一点一点拼凑出了黄友余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经历的。说起来奇怪,一旦对谁产生了好奇心,奇妙的感觉就会接踵而至。究竟是因为好奇才有好感,还是因为好感才有好奇呢?
花姐后来也亲亲热热地叫黄友余“大黄”了。
大黄的老家,在一个很遥远的、冬天很冷的地方。有多冷呢?屋外总积着雪,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尖尖的冰柱子,哈口气都能冻住眉毛,要是谁胆敢在室外摸一把铁棍子,哼,保准马上手就冻在上面了。
但那是一个好地方。怎么个好法呢?吃起饭来总是一炖一大锅,里面什么都有,大块的各种蔬菜,大块的各种肉,热气腾腾地直往脸上扑。
可惜大黄的幸福是短暂的。十来岁的时候,他爸爸没了,妈妈只好带着他和妹妹讨生活。他又长了几岁,妈妈再婚了,他越来越觉得在新家里自己竟然是个这么不合理的存在。他已经把自己看作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该自食其力。他撺掇妹妹同他一起逃出来,妹妹一开始答应了,可是事到临头又反悔了。大黄于是成了丧家之犬,哦不,该说得好听点,叫独自踏上了征途。
花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可怜了,没想到大黄比自己还可怜。在她的想象中,丧父初期孤苦无依的自己与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的大黄有许多相似之处。想到大黄的可怜,花姐的眼眶湿润了,也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可怜。
小学校工这份工作,是大黄到目前为止做得时间最长、最稳定的一份工作了。这之前,他在工地上搬过砖,也在餐厅里洗过盘子。他年轻,但是没读过多少书,,也没什么专业技能,毫无疑问只能从事体力劳动。
小学这份工作,得来也是机缘巧合。他无意中帮了一位老者,没想到这位老者竟然是本地著名的木雕手工艺者。老者为他介绍了校工的工作,同时收了他当关门弟子。所以,大黄既不在家,又不在小学的时候,就是去师傅那里学习了。
只要说到师傅,大黄就一脸兴高采烈,花姐喜欢看这张兴高采烈的脸。
暧昧的关系是随处可见的,但并非所有的暧昧都有机会修成正果。到了花姐和大黄这个年纪,男女之间隔着的也不过就是一张纸了,要捅破也不难。
那天夜里家里的电闸突然跳了,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年久失修的房子就是这样,花婶和花姐倒也习以为常了,并没有惊慌。有条不紊地找手电、找保险丝、搬梯子。爬上去换保险丝自然是花姐的工作,花婶站在下面一手扶着梯子,一手高高地举着手电。
这时,大黄刚好摸黑从外面进来,直愣愣地撞到了门口的梯子。说时迟那时快,他倒是一把接住花姐,还顺势揽进怀里了。
熟男熟女的心思,一个眼神就够了,往后的发展就顺理成章起来。
好不容易遇到了合适的,恋爱、结婚都务求速战速决,就连小宝宝也是赶着趟儿来的。就好像在各自的生命轨迹中他们已经落后同龄伙伴们太多了,如今势必一鼓作气追赶上去。
伴随着花姐的感情生活突飞猛进的,是一件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毛大富多年前信誓旦旦一定会升值的这块别墅区,在几乎沦为鬼城之后,终于迎来了将要拆迁这个“解脱”。
这片地方,几十年前是那样炙手可热,只有镇上最富裕的居民才能负担得起。毛大富曾经预言,豇豆镇将成为冬瓜城举足轻重的新城区,而这里就是未来新城区的中心。他的预言完全落了空。城市的扩张速度远没有他设想的那样快,还没等到成为城区中心,这片被新楼盘比下去的老房子,已经被划到了拆迁的名单上。
新的土地规划,是在这附近建起一个大型的水上乐园狂欢小镇,以旅游业吸引游客,拉动当地经济发展。花姐的家,得为城市的经济发展让路。
花姐倒是求之不得。别墅虽然宽敞,但是地处偏僻,周围连个像样的大超市都没有。她每天要推着三轮走不少路才能到做生意的菜市场和小学。卖了别墅,正好买一处交通便利、设施齐全的商品房,不是很好吗?
和大黄结婚之后,花姐倒成了一家之主。现在有了大黄的工资和饼摊的利润,生活已经不成问题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好。在这个时候搬新家,也算是新的开始,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拿拆迁款买了一套商品房,是个簇新的楼盘。为了花姐的餐车进出方便,买的一楼,附赠了小块花园,搬进去没多久花婶就又给种满了菜。新家没有老房子宽敞,花园也小得多,不过花婶的体力也不如以前了,小也够她发挥。
搬进新家之后没多久,小宝宝出生了。算起来花姐除了待产的最后一个月和坐月子的那一个月,其他时间都还是坚守在她的饼摊前。当然,这些时间,花婶得来给她帮忙,她毕竟身子沉重。
从医院回了家之后,小宝宝总是哭,还经常发烧。孩子要是不舒服,爸爸妈妈外婆也别想好好过,三天两头跑医院,但又找不出个原因来。但又没法放着不管,狠不下那个心。
后来,花婶听邻居说是空气不好。为此她跑了好几趟花市买了许多号称能“净化空气”的盆栽。屋子里光线不好,植物都是自身难保的样子。花姐一狠心,找工程队拆了一整面墙,装上了玻璃推拉门。
施工那些日子,屋子里简直没法住。花姐和大黄倒是还好,毕竟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花婶和小宝宝就惨了,天天生活在尘土飞扬之中。
这不,小宝宝的身体没见好转。花婶倒是病倒了,就着看病的机会,去医院做了个彻底的体检。嗬,不体检倒好,一体检就发现了癌症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