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在身上的被子很沉重,而且,味道很不友好。
明明正是盛夏时节,原以为晚上不用盖被子的,没想到后半夜竟是这样的,说“寒冷”也不为过。半夜里,张茂被冻醒了,皮肤表面冰冰凉凉的,让他怀疑自己可能不是一个活人。弥漫着粉尘味的空气中有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在夜里似乎忌惮着他这个不速之客而小心谨慎地活动着。
为了给屋子里通风,以便获得尽可能清新的空气,张茂是开着窗户睡觉的,虽说有纱窗,但要说一点不担心有虫子跑进来那也是假的。从窗户里,同虫音一起不请自来的,是有一阵没一阵的飒飒的风吹竹林的声音。不远处的山脊上长满了高大的竹子,光是听到这声音,暗夜之中竹叶被风吹动的那种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张茂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因为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过夜,所以张茂尽可能快地把被褥从柜子里翻出来,拖到院子里担着的竹竿上去晒——这是他在疲惫而又百无聊赖的几个小时开车时间里早就想好了的。这是张茂引以为傲的一个习惯,做事情之前先在脑子里预演做的步骤,等到真的身临其境的时候就不太可能手忙脚乱了。
但即便这样,被褥也只晒了几个小时,翻了一次面,不仅不足以去掉霉味,还增加了一些晒爆螨虫留下的“太阳味道”——这味道吸进鼻腔里是呛人的,让人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张茂认认真真地用洗衣服时用的木槌子拍打了半天,除了吸进了更多让他愈发口干舌燥的空气以外,没有一点作用。他于是放弃了,睡觉前在床头柜上放了一瓶水。
下午的时间,他一直在收拾整理。他很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自己以前常常住的那个小房间,按照他在脑海中计划过的步骤,从落满了灰的防尘布下面掏出桌椅板凳,用从厨房找到的抹布给桌椅及床铺除去灰尘。他的小房间,在这栋房子的阴面,因为不远处的小山的遮挡,只有一点点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即使在这些不强的光线里,灰尘漂浮游荡的样子也清晰可见——每当看到这些的时候,他就总有一种回到了小时候的错觉。
把他的小房间收拾到勉强能够住人的状态之后,张茂开始在房子里寻找锅碗瓢盆等日用品——好在它们都在各自该在的地方,锅碗在厨房里,瓢盆在卫生间,正是它们各自发挥用途的地方。这些事情,张茂做起来一点儿也不擅长,他是惯常不做家务的,也许是因为前半生的命特别好,总有女人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为他打点这打点那。东奔西跑着找东西的时候,他回想起为他付出过许多心血的女人们,心里有点异样的惆怅,而他的记忆里面,一些个很模糊的影像,仿佛还是在他小时候,站在一旁看着爸爸做这些事情,也渐渐复苏了。
这个坐落在深山之间的小村子,是张茂的老家所在地,而这座有着小院子的小房子,是张家的祖屋,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的历史了。说是老家、祖屋,张茂却不是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的。而且,这屋子似乎是常年空着的,没有人定居在这里,他们把它当做炎炎夏日里的避暑山庄罢了。
童年时代,有几次暑假,爸爸妈妈带着张茂来这里避暑。爸爸收拾打扫的影像,大约就是在那时映入了张茂的记忆里。
小屋的小院子里面,那时候,似乎种满了花草。是委托了朋友在打点吗?还是爸爸妈妈时常会过来看看呢?很奇怪,张茂居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童年时代的张茂,是那种有点早熟的孩子,不像同龄伙伴们那样,喜欢聚在一起玩游戏,或者玩弄花草与小动物。男孩子们理应喜欢的那些游戏,他都不感兴趣,就连作为生日礼物收到的游戏机也束之高阁了——张茂从小就是一个爱动脑胜过动手的孩子。来避暑的时间里,他最喜欢做的,是拿一本书,到小院的树荫下坐着。靠在树干上读书,是很惬意的事情。只要他在读书,爸爸妈妈就会很自觉地不打扰他,甚至连吵架的音量也会调低一点。这样说来,书是张茂从小到大的避难所。
盛夏时,镇上的家里离开了空调简直没法活下去。可是,老屋却很凉爽。也许是因为被群山环绕着吧,早晚还颇有几分凉意。眼下,也正是盛夏。按说睡觉是不用盖被子的,可是张茂还有以前的记忆,知道山里晚上凉。他晒了被子,事实证明他是明智的。虽然被子晒得不够,但这不是张茂的问题,他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眼下只好忍耐一夜,明天再继续让骄阳教训它们。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在奔波。
学校是昨天下午开始放假的,上午考完了最后一科,然后各班开班会,下午班主任还要组织学生做放假前的大扫除。好在,张茂不是班主任,只是一个普通的任课老师,可以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教学对他来说尚且不算特别愉快的事情,何况要和学生们有私下的接触呢?
他昨天连夜打包好了还没批阅的试卷。今天一大早,他就从住了半年的教师宿舍出来了,开着车直奔老家。路上,堵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只带了书纸笔,拿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带了证件和钥匙,却完全没有准备路上的干粮。还没到服务区,他就得下高速了,看到第一家饭馆的时候就想开过去停车吃饭来着,但终究还是一踩油门飞驰过去了。他最终饿着肚子开到了豇豆镇——那时在他下了高速的半个小时之后,已经从许多的饭店门前一闪而过了——在以前常去的一家家常菜饭馆(过了这么多年,它竟然还在那里,让张茂觉得十分亲切)里狼吞虎咽了两碗饭。
吃罢饭,他休息了一会儿,同店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天。看店主的样子,似乎还记得他,也有可能只是故作亲近。张茂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这地方了,今日再来,觉得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感觉,但是也有许多新的、有突兀感的东西——他想听店主说说这些,但他还是放弃了,觉得店主压根没认出来这个早些年常在他店里吃饭的大男孩了——然而,张茂早已经过了大男孩的年纪了。带着些许微妙的心情,张茂告辞,往葫芦村继续开了。
在此之前,他还没有自己开车来过这里。
虽然有导航,但是山区信号不好,位置更新延时。他在一个路口拐错了弯,开了好远莫名其妙地到了路的尽头——真的是尽头,再往前就是树林了——而导航根本没有像往常一样急躁地喊着“您已偏离路线”。他只好苦笑着又倒了回来——是真的倒了回来,因为路太窄了他没法掉头。而且山里的路很不好,是那种很窄的水泥路,有些地方裂掉断开了,让他觉得心惊胆战而不敢开快车。因为这两点,原本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行程,他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
到了村子之后,他又花费了很多的力气来寻找他家的老房子,他只记得是在一座小山的旁边,在远离村子中心的地方。结果他还是下车问了路,才找到了——向别人问路找自己的家,感觉总是怪怪的。
他是从小院那边的小门进去的,小院后面有一块空地,正停着一辆农用小卡车,他把自己的车停在了旁边,与那辆小卡车并排着。
院子里已经荒芜了,同他记忆中的郁郁葱葱完全不同,如今满眼只有杂草丛生。在打开屋门走进去的时候,他因为没有注意,还碰了一头蜘蛛网。
屋子里面的样子,同他的预期几乎完全一样。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盖在防尘布下面的家具。每一块防尘布下面有什么呢?他还需要掀开来看了才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想,要是由他来做,一定会把每块防尘布下面有什么写在纸上,用别针别在防尘布上。他甚至觉得,为防尘布编上号,制作一张每个编号下面有什么的清单,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他并没有打算把所有的防尘布和它们下面的所有的东西都找出来,眼下,他只打算把需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开着车的时候,他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需要用的东西并不多。村里如果有饭店,就解决了他的吃饭问题。此外,他只需要一张睡觉的床,一张批阅试卷的桌子,一把椅子就够了。进了村子之后,为了找老房子,他开着车不知道绕了几圈。找老房子的同时留意看着哪里有饭店,可惜一个饭店也没看到——村里没有饭店,估计是正常的,有也不会有生意。好在,他看到了一家挺大的超市,这意味着他至少有方便面吃,还不算太坏。
为了泡面,找东西的时候,他顺道参观了厨房,他要准备烧水壶和暖壶,以便烧开水。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才意识到那个黑漆漆的台子就是灶台,而这里既没有燃气也没有液化气。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把问题想太简单了。好在小院里有很多干草,厨房里也有不少干柴。他身上没有火种,找遍了小屋也没找到,只好把“打火机”三个字写在清单上,准备等会儿去超市买。
摸了一手灰之后,他想去洗个手,却发现卫生间和厨房的水龙头都放不出水来。他现在有点气馁了,怀疑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在冲动之下,没经过大脑就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干什么呢?
然后他在院子里发现了那口井。乍一看不像是井,而像是个堆满杂物的桌子,要不是拖在外面的麻绳吸引了他(他以为是蛇,吓了一跳),他简直注意不到它。他把杂物搬开,发现了一口井,井水很满,看上去很清澈,但完全看不到底。轱辘上拴着麻绳,麻绳上吊着小桶。张茂担心麻绳已经烂了,试着拽了一下,还好,应该还可以用。他试着打了一桶水上来,把手伸进桶里,凉意瞬间沿着手臂爬上了他的身体。他决定就用这水擦拭一下刚刚从防尘布下面拿出来的桌椅,顺便给屋子里洒上水扫一扫。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打扫的工作都做了,疲惫而又心满意足地坐在亲手擦干净的椅子上。
他想好好洗个澡,他还觉得今天晚上他可以睡个好觉。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去超市一趟,解决晚饭和买打火机。
虽然地处偏僻,但这家超市并不寒碜,日用百货都很齐全,零食饮料种类也多。而且,张茂分明看到了一块摆着不少蔬菜水果的地方,简直惊喜。他在超市里转了一圈,感觉到了现代文明的气息。这种感觉,使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地远离人间,使他之前动摇的心情得到了平复——或许,在这里生活一阵子也挺好的。
张茂买了5连包的泡面,2个苹果,买了打火机,另外还买了一瓶洗洁精、一袋洗衣粉。本来清单上还有瓶装水的,但考虑到已经找到了水井,他决定自己烧水喝——因为这村子里水的甘甜,仿佛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而且,为了熟悉环境,他是走路过来超市的,真要买水也还是等开车来的时候再说吧。结账的时候,也许是因为看他是生面孔吧,收银员大妈主动同他搭讪,问他是否是来看亲戚的。他不想多做解释,只简单地答了一个“是”。大妈于是一边利落地扫码收钱,一边念叨起了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一阵山风吹到了张茂的脸上,居然真的凉凉的。在他流连超市的时候,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他不知道村里晚上有没有路灯,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走。
摸黑进了院子,他才发现家里也没有电。好在有之前的铺垫,他已经不是特别失望了。他很冷静地想起下午曾在厨房见过蜡烛,还真让他找到了。然后他,很不熟练地烧水,洗了一个汤碗来泡面,吃了个并不浪漫的烛光晚餐,又在昏暗的烛光下洗了个坐浴——换成别人,大概会从井里打出水来直接冲凉吧,像个女人一样洗漱的时候,张茂这样想到。
当他于昏暗中,坐在那不断往外漏水的木澡盆里时,他觉得眼前的一切,觉得这一天的经历,都像梦境一样,不那么真切。
恍惚之间,他瞥到白墙上的一道细长的影子,他马上知道了那是壁虎——一种在乡下很常见的,以蚊虫为食的黏糊糊的动物——他的鸡皮疙瘩一下子涌遍了全身。
他很认真地想,我不属于这里,我在这里活不下去。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子里规划第二天离开的行程了。他会把今天好不容易拿出来擦干净的东西塞回防尘布下面去,他会把已经在桌子上摊开了的书和试卷收拾好,他会把井上面的杂物堆回去……他会悄悄地离开,就好像他悄悄地来一样,什么都不带走,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风干了身子和头发(是的,他忘了带毛巾了。等到想起来时,他已经脱光身子坐在澡盆里了,就算完全不用担心被谁看到,他也不愿意裸着跑去房间里从柜子里找毛巾。何况,就算找到了,也一定满是霉味)之后,他钻进了晒了几个小时太阳的被子里。被子一半在下,当褥子用,另一半在上,做本职工作——张茂觉得自己挺机灵的。
虽然被子很沉重,虽然鼻腔周围的空气很燥,既有霉味,又有晒爆螨虫产生的“太阳味道”,但也许是因为白天太累了,张茂居然很快就睡着了。屋子里很安静,吹灭了蜡烛之后,只有月亮的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闯进来。在这样的环境里,张茂应该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吧!
可是,几个小时之后,张茂惊醒了。他“哇——”着叫喊着醒过来,身上黏黏的,像往常一样,已经出了一身汗。
妻子(应该说是前妻)的脸,还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仿佛,仍然能看见她的两片小嘴唇上下翻飞,无数的飞蛾朝他铺天盖地地碾压过来。
他平躺着,用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脏上,想叫那个乱跳一气的家伙平静下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小半年来,他经常这样从噩梦中惊醒。而使他感到畏惧的,正是在他身边睡了五年的妻子的那张欠缺美感的脸。
他知道自己很难再入睡了,知道自己只能胡思乱想到天明了。他伸手拿过摆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眯缝着没戴眼镜的眼睛,看了看夜光的指针——已经是第二天了。
在对尝试失败的懊恼中,他度过了一夜,新仇旧恨交杂着,是他脑内的剧场。等到黎明时分,就像过去的小半年时间的几乎每一天一样,他终于陷入了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