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天 凭空出现的“她”(1 / 1)山水别院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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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注定不能平静度过的一天。

一大早,张茂就从爸爸的日记里读到了一些奇怪的感觉,一开始只是出现了一个“她”——上下文根本没有解释清楚,只有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原文是这样的,“在小吃店里又遇到了她,独自坐着。”

原本只是在清晨舒服的空气里懒洋洋地随意翻看的张茂,在看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被唤醒了,大脑里的天线像接收到了异常信号一样,一下子竖了起来。

这个“她”是谁呢?是妈妈吗?怎么想都觉得不是。爸爸的日记里很少提到妈妈,就算提到了用的也是非常公事公办的称谓“妻”——也只有一个字。

爸爸提到妈妈的句子,也很简短。比如

“与妻争吵了,不应该的。”

或者

“怒中顶撞了妻,摔门而出之后又觉得过意不去。但终究已经出门了,就此回去面子上挂不住,只好百无聊赖地闲逛。”

类似的句子很多,使张茂了解到了一种全新的角度,即爸爸并不想主动挑起与妈妈的争执,他甚至刻意避免着,直到自己也控制不了才“火山爆发”的。争吵让他也很不好受,可是,张茂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继续在一起凑合过日子呢?

也是从爸爸的日记里面,张茂了解到妈妈年轻的时候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似乎身体状况不怎么好,因为爸爸时常用到“吃药”这个词——

“妻又不肯吃药了,哎!”

或者

“妻的药吃完了,嘱我去买,我却忘了。为此,又被骂了一顿。”

或者

“眼见着妻将药倒进了马桶冲走了,想发火,到底还是摔门而出了。”

这些都是在张茂出生之后发生的事情,在此之前,爸爸的日记里虽然也提到过“妻”,但一次也没提到过“吃药”。以张茂的性格来说很自然地,他的头脑里浮现了一个猜想:难道妈妈是因为生他才有了健康方面的问题吗?长年累月的习惯性的自我批评的思维使他总是往自己的身上“揽问题”——再读了许多心理学的书籍之后,他对此已经有了知觉,而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不要这么想。所以,当这个猜想涌现出来的时候,他立刻大力地摇起了头。

光摇头是不够的,就算再大力地摇头,摇到头颈都折断了,产生的离心力未必足以把想法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从脑袋里面甩出去。况且,想法本身是什么形态的呢?恐怕没有形态,总不能把产生了这想法的那部分脑找出来切掉。

该去找点别的、需要用脑子的事情做,来分散注意力。一旦产生了不愉快的想法,引发了不愉快的情绪,迎难而上是没有用的,只会使这些不愉快仿佛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一般更加茁壮起来。最好的办法是冷却、置之不理——等到忙完了其他的事情再回来看看吧,那些烦心事都变成无足挂齿的小事儿啦。当然,用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本身必须是很耗费脑力的,要不然,换成一个机械性的工作,让大脑闲着,它只会把刚才的事情拿起来反复琢磨,越想越觉得郁闷、越想越觉得委屈。

张茂曾经,想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把他的这种从书本中得来、又经由自己验证了确实屡试不爽的好方法告诉给他的妈妈,因为在他看来,再没有谁比他妈妈更需要这解决不良情绪的方法了。当然,他总是失败的,作为妈妈的谏臣他就几乎没有获得过任何成功。

就在张茂考虑该换个什么事情来做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虽然是熟悉的铃声,但是突然大作的声音还是吓了张茂一跳。

来电显示是他的一个老同学金鹏,他接了,听筒里那并不陌生的、热情洋溢的声音一下子就朝张茂的耳朵奔涌而来了。

“张茂啊!我听说你回来了!怎么样?有时间一起吃个饭不?”

“金鹏,你好呀!行啊,你在家里吗?”说来奇怪,说这些话的时候,张茂的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女性形象,独自坐在小吃店的桌椅前。

“是啊!我在家呐!哎呀,今年这夏天真热,老在外跑可真受不了。还是在家里舒服啊,至少凉快!三餐也按时按量!哎,老在外跑,饭也不能好好吃,还总是热的要死,我也吃不消了,老咯!”这是玩笑话,金鹏的职业是长途货车司机,常年开着大卡车走南闯北。在张茂的许多同学当中,成绩顶不好的金鹏和成绩顶好的张茂看上去最不可能成为朋友,实际上,金鹏却是唯一与他还有联系的老同学了。这些,大约都得益于金鹏开朗的性格和“自来熟”的秉性。早些年,金鹏所在的车队还曾经和张茂家的蔬菜公司有过合作,不过这层关系好像他们两个都不怎么在意似的。一来,金鹏没给张茂家运过蔬菜,二来,张茂也没接管蔬菜公司的生意。所以,他们俩说起来,还只有纯洁的老同学关系,并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往来。

“那你定个时间,我去镇上找你。”张茂只想速战速决,他深知金鹏是那种就一个话题都能喋喋不休翻来倒去说上半个小时的啰嗦性格,在以往,他自己的生活宛如一摊死水的时候,他并不排斥听金鹏说东道西。可是,眼下,他的面前正摆着爸爸可能曾经有婚外情的证据,他没什么心思管别的了。

“要不就今天?从早上开始我儿子就缠着要吃烧烤,要不咱就去烧烤夜啤酒?这小子,成绩不咋样,享受倒是挺在行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嘿嘿嘿……”即便心不在焉,张茂也还是感受到了金鹏语气里洋洋得意的成分——除了随了他这个当爸爸的,还能是随了谁呢?金鹏的儿子他是见过的,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也差不多是在电话里老友的转述中见证了他的成长。张茂其实不能理解,为什么儿子在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像自己,对于男人来说是件值得得意的事情呢?有一半的基因在那里,又有每天日常生活的耳闻目濡,相像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要是不像那才是麻烦了呢!

张茂决定尽快解决麻烦,所以没有接金鹏的话茬:“我都行,你决定就好。那我们傍晚还是在老地方见面?”

“行行行,七点钟的样子吧?我再叫上几个老同学?”他继而数出了几个名字,都是张茂稍微有些印象,而有不怎么深入了解的。张茂猜想,金鹏肯定是会带着孩子一起去的,那么,他的老同学们,多半也要带上孩子。这就把一场老同学聚会,变成了“爸爸帮”聚会,还挺逗的。

“行,我都行,那晚上见。”在畅想着“爸爸帮”聚会的搞笑场景时,张茂没忘记赶快说出了结束语,然后他很快挂断了电话。

像这样的电话,平均下来,每个月总能有一次。倒不是全都是为了聚会,其实聚会是很少的,尤其是在大家有了各自的生活之后。不过,金鹏倒真是时不时给张茂打个电话,为这这那那的小事也爱打电话来咨询张茂的意见——自己脑子不怎么好使,要问问聪明人的看法——他是这么解释的,张茂倒不为他这种有“拍马屁”嫌疑的说辞沾沾自喜,不过人对于夸奖自己的话总是不至于反感的,所以也就乐得给他出出主意。张茂自觉是有责任心的,不会因为不是自己的事情就乱出主意,花费些时间也不在乎,愿意帮他把事情捋捋顺。也不光是有事情要出主意的时候才找张茂,就连有些大的、小的喜事也要告诉张茂,分享他的喜悦。这么说,很久以前为了能对他现在的妻子、他儿子的妈妈一亲芳泽,他还专程开着车来找张茂喝过酒呢!这两个人的关系,说起来算是好的了,要不是金鹏这么热情,估计也不会这样。从张茂的角度来看,他没有其他的朋友了,但人是需要朋友的,所以他也对金鹏交心。但是,更多的,像是一个人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也是一种趣味。

放下电话的时候,日记里的那个“她”带给张茂的震撼,已然平息了。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自从几天前尝试了番茄炒鸡蛋之后将番茄倒进热油锅里时,他被烫到了,油点落在手臂上的地方,第二天出现了一块灰色的痕迹,张茂不断地做出了许多新的尝试。多亏毛伯伯家的WIFI,他想要什么食谱都能轻松找到,有许多还是细致入微的视频教程。

据不完全统计,他已经成功地烹饪了以下菜品啦:虎皮青椒、丝瓜鸡蛋汤、凉拌折耳根、阳春面……这其中,有做得好的,他甚至觉得与他在别处吃的没什么分别,也有做得不好的,他承认自己的厨艺确实还有很大的提高空间。

他的食材,一开始是毛伯伯拿给他的,后来,他学会了从超市的货架上选择自己需要的。说句实在话,在学做饭这方面,他似乎不亦乐乎。

中午过后,他一边吃着自己煮的豌豆饭,一边仍旧坐在桌前如饥似渴地读着爸爸的日记。以下这段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惊讶得几乎忘了往嘴里送吃的。

“她问我为什么不离婚,我简单地把妻的病讲给她听。她似乎能理解我的感受,不住地点头。然后,我问她是否快乐,她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向我要了一支烟。我为她点着烟,看着她犹如表演一般将烟圈一个个吐出。如果这时我的灵魂出窍,肯定看到目瞪口呆的像个傻子一样的自己。”

这段话里,隐藏着太多让张茂大惊失色的信息。爸爸和“她”已经亲近到这种程度了吗?居然可以坐在一起讨论各自的婚姻与快乐与否?在前面的日记里,爸爸虽然有几次提到她,但都不如这一次这样地突兀。无外乎是

“在小吃店里又遇到了她,独自坐着。”这个“又”之前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或者

“进城办事,看到她在路边等车所以捎上了她,她很自然地坐在了后座上。”就是“后座”这两个字迷惑了张茂,使他觉得爸爸与“她”的关系其实很疏远。在张茂还是已婚男子的时候,他车上的副驾驶座位是妻子的专属座位。倘若有哪位女同事要搭他的车,他都会主动建议对方坐后座。

抑或是

“看老电影,突然注意到她竟然是其中一位伴舞,这才意识到片名似乎从前听她提起过。”没想到“她”竟然曾经上过大荧幕,没准还是一个演员呢,这真让张茂惊讶

总而言之,在这之前,虽然爸爸的笔下时常出现“她”,但他们仿佛真的一点儿也不亲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倒好像是爸爸的单相思。然而,猛不丁的,“她”突然问了爸爸那个张茂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却又不敢问的、非常私密的问题,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现在,张茂的猜想——因为妈妈的病情——得到证实了,他的心情无比复杂。

在紧接着的片段里,爸爸此前从未有过的密集地透露了许多关于“她”的讯息。“她”以前是一个舞蹈演员,现在是一个舞蹈教师。“她”似乎一直未婚,已经独自生活了很多年。“她”似乎很享受现在的、无拘无束的生活。

“不需要对谁负责任,不需要强颜欢笑来安抚谁,不需要对未来充满焦虑”——爸爸在日记里引用了“她”的原话。

“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她”似乎还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张茂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形象,逐渐变得有棱有角起来。他对他自己虚构出的这个形象,似乎充满了向往。这向往的感情倾向,也许是爸爸的语言文字暗示给他的——作为一个语文老师这么多年了,张茂对于这种语言潜移默化的暗示力量之强大,心里是有数的。张茂从自己的向往里,感受到了爸爸的向往。毫无疑问,面对着实在的,而非虚构的形象,爸爸的向往只会更强烈。

再往后,张茂又读到了许多关于“她”的内容。到这个阶段,“她”出现的频率,已经远远超出了“妻”。爸爸作为家长张茂的爸爸!去观看小学校的校庆文艺表演,舞蹈的演出者中有“她”的学生,爸爸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了舞台附近;爸爸和生意伙伴一起吃饭喝酒,满身酒气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刚好遇到散步的“她”,爸爸同她打招呼,却被酒友们拿来打趣;爸爸前往出了问题的专柜解决麻烦,被经理数落的时候,瞥到了“她”正在不远处挑挑拣拣,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晴朗了……

就是这其中的最后一个小故事,让张茂很是动容。他自己,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感受,即便正在焦头烂额之中,只要看见前妻哎!前妻!的身影,马上就像打了一针强心针,像是电量告急时一下子充满了电,又有面对困难、解决困难的力量了。想把所有的麻烦都漂漂亮亮地解决掉,在她面前,永远想要保持帅帅的样子——那个时候,大概潜意识里总有这样的想法,当然,这些都是婚前,尚在热恋中时的事情了。

没想到,欠缺沟通的父子俩,在异性关系上的表现居然如此相似。

傍晚时分,日暮已经开始西垂。虽然念念不舍,但张茂还是放下了爸爸那些“情意绵绵”的小记录。他自己也很惊讶于自己的表现,作为儿子,阅读爸爸在婚外恋情中的记录,他竟然丝毫没有愤怒的成分。恰恰相反,他的心情随着爸爸的心情而悸动着,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觉得爸爸描写的那些小小的片段美好得不可理喻,因而显得很不真实他甚至怀疑这个“她”是爸爸出于来自失败婚姻的孤独而捏造的角色。他觉得深陷其中、信以为真的自己也很不可理喻。

所以,当时针指向7的时候,他离开了家门,在到达葫芦村的第五天,他第一次离开这里驾车往镇上去了。

然而,即使是之后坐在热闹的“爸爸帮”聚会现场的时候,即使在许多纷繁复杂的信息朝他扑面而来的时候,爸爸所展示的小暧昧也只是淡去了,并未完全从他脑海里消失。他甚至,有点想要知道爸爸遇到“她”的小吃店是哪一家呢?如今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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