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暴雨中的孤岛上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就是张茂现在的感受。
夏天的暴雨十分气势汹汹,好像跟谁吵架的泼妇似的,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我最厉害!我想怎样就怎样!这世界没了我就不行!你敢上前一步试试,看我不削死你!”的样子,每一个水点都充满着暴虐与张扬的力量,让人不能不想到武侠故事里的“暴雨梨花针”——这个名称实在是太贴切,太传神了。夏天的暴雨,发怒的泼妇,都是一样一样的,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把张茂困在房子里出不去的,正是这样的暴雨。
这一天,从早上醒来时,就觉得光线不如往常那么明亮。但是,风是悠哉的,花啊草啊没有一点儿大难临头的紧张感,倒好像是张茂自己搞错了时间,误把五点当六点了似的。到了上午九点钟从一阵紧凑的“哒哒”声开始,暴雨突然降临了,电闪雷鸣接踵而至。
张茂非常庆幸,因为就在雨点开始掉下来的几分钟之前,他还在从超市返回的路上——他预感到要下大雨,决定紧急地囤一点食物。他一路狂奔,终于赶在雨点掉下来之前跑进了门。而手里提着的沉甸甸的食材,又让他觉得心里有底,一点儿不慌。甚至,他想到了下雨时取井水不便,井水也有可能变浑浊,所以从厨房拿出了不少桶和盆放到外面接雨水。他为此有点小小的得意,看着雨滴在那些小水面敲出的胡乱、交叠的涟漪,听着周围纷乱的、分辨不出谁是谁的、滴滴答答咚咚的雨声,他觉得心里极痛快,倒像是前一天还笼罩着他的、由同学聚会带来的乌云都被化作雨水扔在地上砸碎了,又由细石子路的间隙渗了下去,在看不见地方被植物的根一把抓住,揉啊揉啊,揉碎了,长成了叶子,长成了枝条,再也不见了。
在之后的好几个小时里,大雨一直宛如瓢泼一般,一刻也没有停歇。透过玻璃门,张茂看到水泥檐廊外侧雨水像帘子一样朝花坛和石子路扑过去,他很担心小院会变成“水漫金山”,还好,小院的排水比他预期得要好。
他在屋子里大致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漏水的痕迹,这也令他很是欣慰。
他自己在并不漫长的人生里也算住过不少几个地方,但都多多少少地面临着房屋漏雨或者渗水的问题。要么是屋顶,渗下来的雨水使光洁的白墙壁长了霉斑,吊顶里面的抽油烟机也好,浴霸也好,吸顶灯也好,一概因为水的介入“啪啪”坏掉,甚至还会引发整栋楼的跳闸,要么就是窗台,施工时不走心没有留出坡度导致雨水倒渗,窗框也因此不堪重负而逐渐变形……
人类建造房屋用于居住,除了为了安全及隐私以外,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在变化不定的自然天气中隔绝出一小块环境相对稳定可控的地方,而雨水,就是房屋最需要抵御的敌人之一,可惜啊,直到文明已经高度发达的今天,世界上仍旧有那么多在雨水面前衣不蔽体、捉襟见肘的房子。
他隐约中记得听说过,小院和老房子都是由爷爷监造的。对于曾经一手缔造了一个蔬菜帝国的、那位了不起的爷爷,张茂觉得十分信得过。老屋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不害怕时间的呢?暴雨中无所畏惧的老屋,愈发加深了张茂对素未谋面的爷爷的敬仰。
因为被困在屋子里,张茂只好埋头阅卷。爸爸的日记躺在它原来所在的位置,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魅惑的气息。张茂一度想把阅卷的地点从堂屋搬到那个房间的书桌上去,却发现那里因为少了一盏台灯而光线过暗。不过,这样也好,离爸爸的日记远一点,可以使他少受一点诱惑。或者说,受到的诱惑也许是相同的,但离开堂屋、走进房间、拉开抽屉这一系列动作将打消他的至少是一部分冲动。
爸爸的日记,被张茂设置成了一种“奖励机制”,每当他完成了,比方说20篇作文的阅卷之后,他奖励自己读5页日记。说起来奇怪,日记的绝大多数内容并不比学生们的作文生动有趣,但是,因为隐约的、想要看到“她”字的心情,日记就比作文显得有吸引力多了。
“与妻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夺门而出。夜已深了,游荡在街上不想回家。妻与小茂,想必都已经睡了。索性开车来了老房子,到了才发现没拿钥匙,只好坐在屋檐走廊下面看了一夜的星星。清晨在公鸡高昂的打鸣中醒过来,原来是不知不觉中靠在墙上睡着了。起身之后浑身酸痛,还要开车赶回公司。”
爸爸的这段话很平铺直叙,但却让张茂很受触动。他看了看日期,是他3岁的那一年,难怪对此事他毫无记忆。他把爸爸的记录又读了一遍,感觉那游荡在夜晚的街上的、坐在冰冷的屋檐走廊下面的,不是爸爸,而好像是他自己。有了妻子与孩子,明明有家却不想回去的,可怜的中年男子。他突然,很想去摸一摸爸爸曾经坐过一整夜的屋檐走廊,虽然他知道那里早已经没有了爸爸的气息。很唯心的,他想,他多么希望能穿越时空,出现在32年前那晚爸爸的身边,握一握他的手,抱一抱他,和他说说话。
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在对他进行催眠,他仿佛真的以35岁的自己坐在了33岁的爸爸身边。他会对爸爸说些什么?他该对爸爸说些什么?他有勇气劝自己的爸爸抛弃妻子吗?他敢不敢问自己的爸爸“幸福吗?”“快乐吗?”
就在他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耳朵里闯进来了敲门的声音,这种时候会是谁呢?
“我怕你没得东西吃,给你送点菜来。”毛伯伯一看到他就赶紧招呼他,他看到一篮子五颜六色的蔬菜正摆在门口。
“您来得太是时候啦!我正愁着这雨怎么老不停呢!”张茂的回答,完全是下意识的,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迎合对方。在这种场合下,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出他早上刚买了菜的事实来打击对方的积极性的。
“嘿嘿,没得事,我要是不过来,你直接去我家也行。”受到了肯定的毛伯伯兴致很高。
“快进来坐呀!”张茂很礼貌地招呼“雪中送炭”的老者。
“不咯,不咯,我身上湿了,怕把你屋头弄湿咯。我还是赶紧回家换了湿衣服,免得着凉。”他这样说了,张茂不好再客气,应和了几句。
但说要走的老者又似乎不急着走,一手仍举着伞,另一只手拿着拐杖在地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顺便把些村里哪哪积水了,哪哪不通车了的消息讲给张茂听——这些消息,他觉得对张茂是有用的。末了,他又一边嘟囔着,一边朝院门走过去。站在石子路与水泥相交的地方,他大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跟张茂说似的,说了一句“这院子的排水做得真好啊!”
待毛伯伯走后,张茂就用他送来的蔬菜为自己做了午饭。吃完午饭之后,又回到了他的阅卷与阅读之中。
下午的工作状态不好,究其原因,是张茂的脑子里总在想别的事情。他思考的主题是,吵架。
他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总是吵架呢?那孩子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总是吵架呢?开朗率真的毛伯伯与贤惠的毛大妈是否也有吵架的时候呢?他自己有限的几次与前妻的争执又是因何而起、怎么收尾的呢?
他的大脑仿佛并不受他的控制,自顾自地寻找着这些问题的答案。
吵架的原因,或者说导火索,有许多事后想想根本无关紧要,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足轻重。可是在当时,又仿佛十分性命攸关似的,不能不据理力争,一丁点儿也不能让步似的。大脑里仿佛坐着一位别的指挥官,在那个时间段里,全权接管了你的这具身体,说什么、做什么全不能自己做主了,自己倒成了一个多余的东西。但是自己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不可思议:“这话是我说的吗?如果不是我,是谁呢?我怎么全都记得呢?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天哪!难道我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吗?……”
世界上果真存在着能用吵架解决的问题吗?吵输了的一方,是真的心服口服吗?张茂想到了他爸爸,坐在老屋檐廊下几乎“无家可归”的爸爸,毫无疑问是吵输了的那一方。用吵架的方式“解决”了的问题,难道不会埋下无穷无尽的后顾之忧吗?
如果可以,最好永远不要发生争执。
即便是自认为非常理性的张茂,也有与前妻发生争执的时候。导火索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能体会当时那种血液全都往头上涌的感觉,他的身体,他的手脚与嘴巴好像不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仿佛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权。这很诡异,因为事后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没有一次不为他盛怒之下说出的话后悔。然而,他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的身体语言,但是,彼时究竟是谁在指挥着这具身体呢?
理性,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为什么选择退位让贤了呢?有多少本来不需要发生的争执,以及由此引申而来的悲剧是由理性的缺席而产生的呢?
张茂自认为,自己有着相当不错的自控力。可就是他自己也有不少次,当时头脑发热,事后无比后悔的经历。况且,世界上还有许多自控力不如他的人呢?比方说,张茂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妈妈。那位情绪极易波动,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她经历心情过山车的瘦小的老太太——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干瘪下去的。
如果我们都能多一点理性,而在必要的时候,不让感情出来指手画脚,生活本可以轻松很多很多。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尤其是在与父母相处的岁月里,张茂慢慢地成了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如果设置了“某某对我有意见”这样的预设念头,解读某某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能发现暗怀着的不轨之心。这是他冷眼旁观妈妈很多年之后得出的结论——他从心里觉得,这位老太太的多疑才是唯一叫她与所有亲朋疏离的根本原因——是她自己选择离开的,并不是别人抛弃了她。
拜这些观察结果所赐,张茂成了一个很理性的成年人。也是因为这些,他没有对爱情以及婚姻失望,而是在爱情来临时勇敢地抓住了它虽然后来它又溜走了。可以说,张茂的所有看似幸福的生活都是建立在他理性的冷淡基础之上的。
热烈的、全身心的投入,没有什么好处,它虽然放大了喜悦,但也制造了许多无端的痛楚——张茂觉得妈妈的一生都在告诉他这个道理。
随着时间的发展,爸爸日记里与妈妈“热战”的记录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战”。张茂能感觉到,爸爸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运营之中,他好像想要从他的家庭中抽离出来。爸爸正在逐渐变成张茂熟悉的那个爸爸,不是一个三十来岁、年轻气盛、动不动就与妻子大吵大闹的年轻男人,而是在身心俱疲的应酬之后,坐在车里抽上一支烟,只为了晚点回到家里面对妻儿的中年男子。
与此同时,“她”也几乎消失了。
“她”离开了吗?还是,他们仍然有接触,只是爸爸不再记录这些?
张茂只能焦急地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张茂被困在名副其实的“孤岛”上。而在他看来,三十多岁的爸爸几乎与现在的他自己同龄,似乎也困在另一座精神的“孤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