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节 生命中的光(1 / 1)山水别院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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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之后,与张东梓疏远还有一个原因,即是,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光。

她的名字叫沈光莹,直到现在,写下这个名字,我还是感觉胸口坠坠地不舒服。

初中时我在同学之中发现了她,其实,不是我发现了她,而是她在吸引着我去发现。她的面容,在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里,是最标致的,不像现实生活里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从电视机里面走出来的。她一头浓密的短发,发量十分了得。总的来说,她是那种酷酷的女生,话不多,笑起来很有些“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距离感。

到了初中的时候,我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那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气质,成了个平庸的、有许多烦恼的少女。更糟糕的是,我的个头儿老也不见长高,以至于永远安坐在前两排座位上。更更糟糕的是,眼睛近视了(我根本没有多么沉迷于电视,连书也看得不算多,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近视。可笑的是,总是偷偷吃糖的我牙倒是一点事儿没有),我戴上了眼镜。虽然是自己精挑细选、挨个试戴出来的款式,但很明显再漂亮的近视眼镜也不是脸上的加分项。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的我生活在巨大的失落感之中,小学时曾经在中上游的成绩也开始顺流而下。在与同学的交往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自己的立场,没有自己的判断,随波逐流,像一根水面上的稻草。甚至不如浮萍,浮萍好赖有自己的根。

那时的光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她个子很高,说是初中生根本不像,所以总坐在最后两排。她身材纤细,着夏装时能看出来胸部已经发育得很好了(这是当时的我无比艳羡的)。同样的校服裙子穿在高个子女生的身上是青春靓丽的小短裙,到了我的身上,就成了老土的过膝中裙。就连她的短发也是我所羡慕的,我那时为了能在早上多睡上一会儿多想把长长的头发剪掉以便节省一些梳头扎辫子的时间啊,可是妈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跟我的连自己的头发都做不了主相比,她的仿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亦令我无比向往。她和很多年前我失去的那个我一样鹤立鸡群。

在一节无聊的课上,老师的男低音毫无波动与起伏,就连从几百米外操场边的几棵树上传来的蝉的夏日小合唱也远比他朗读的声音更抑扬顿挫。教室里一点儿其他的声音也没有,只有新装的电风扇那小小的嗡嗡声。大约所有人都强忍着瞌睡和想开小差的冲动,这时还是光解救了我们。

“窗户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老师突然这样问,顺手丢出了一截粉笔头,没有扔准,掉在了她前桌的文具盒上,把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吓了一跳。

“没什么好看的,但你讲得太乏味了。”虽然是我们大家都想说的话,但光居然有勇气说出来,我感到同桌也和我一样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家都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中老年谢顶戴着比瓶底还厚且从鼻梁上滑脱下来了的眼镜的历史老师一下子涨红了脸:“你你你……”说不出别的话了。“如果是照本宣科的话,让我们自己看书也可以。”光毫无惧色,说出了我们大家的心里话。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光成了我心目中另眼相看的一个存在。

我和光的关系从实质上变亲密是在一个星期一。

每到星期一,要举行升旗仪式,全校学生都要整整齐齐地穿上校服。冬天的校服,是那种不怎么好看的海军蓝条纹运动服套装。夏天的校服,则是天空蓝和白色搭配的水手服,不同之处在于男生是短裤而女生是裙子。

在离开小学成为初中生之后,我成了毫无个性可言的乖学生。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想不明白。小学是熟悉的地方,而且有妈妈在那里。中学却是另外一幅模样了,虽然我吃住仍在家里,每天的大半时间却需要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被不认识的人碾压。这种到了新环境里的不适感,在我往后的岁月里也反复出现过,并且我已经渐渐习惯和它相处了。但当时,刚刚成为初中生的我却是第一次与这种感觉面对面,而且,由于一贯的情感内敛和缺乏伙伴,竟然没有半个人能了解我、宽慰我。

作为毫无个性可言的乖学生,自然谨遵学校的各种安排,尤其是在这些安排看似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多少麻烦的时候。当然,就算是造成了麻烦,譬如每个学期最后的几个星期里要提前学下个学期的课程,而且需要自己到处去借下个学期的教材。这样的麻烦也不是我的麻烦,只需要把话带到父母跟前,问题就相当于已经解决了。学校给学生制造的麻烦,大部分还是落到了家长的身上——这隐含着的对立感,虽然在“敌强我弱”的年代表现不明显,往后注定是要凸现出来的。

那个星期,我因为来了初潮疼得直不起腰来,妈妈特意送我进了学校,又去专门和老师打了招呼,所以早操时间老师准许我留在教室里休息。

国歌的旋律360度环绕,倒是同学老师们的跟唱被大喇叭的雄赳赳气昂昂盖住了,几乎听不见。我坐在我自己的座位上,强忍着眼泪和腹腔之内种种难以言表的撕裂——有史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程度的痛苦,使我在心里很想把子宫也好、卵巢也好这种劳什子的鬼东西通通割掉。

“不来看看吗?挺有意思的。”一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抬起头来顺着声音找过去,才发现教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正是光。

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同她说过话。虽然她其实总是一个人,任何时间仿佛都很容易和她搭话,但她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处,又不是那种随时随地都能搭话的人。然而,这天是她主动同我搭话的。

“肚子疼得厉害,不大站得起来。”我虽然尽量言简意赅,然而脸上故意挤出来的笑容想必相当难看。在肉体的痛苦之前,好看与否被放到了不重要的位置上,当时的我自己想必也没有注意到这种细节上。

“看你的脸色很差啊!”她这样说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我的跟前。说“三步并作两步”,并不是因为她显得急切——实际上,她总是不慌不忙的——而是因为她的个子高腿又长,三步是我的三步,两步是她的两步。我那时,坐在第一排靠近讲台的位置上,我的面前也就是老师们时常在上面走过来踱过去的讲台,比下面的地面高出十五厘米左右。

一不留神,下巴已经被她托在手里,她的动作轻柔,手指热热软软的——我并不讨厌,但还是一下子羞红了脸。

“仔细一看,这张脸还挺讨人喜欢的。”她这样说着,另一只手将我掉落在脸颊上的鬓发送往耳后。

“亲一下可好?”她这样说着,脸已经朝我俯了过来,更热更软的双唇亲亲的印在了我的唇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手忙脚乱地去找为了趴在课桌上而摘下放在一旁的眼镜,笔盒被我的笨拙的手碰倒了,“嘭-”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我呢,是因为不想穿裙子,因为‘破坏队形’被老师批斗了一顿给赶回来了。实际上,每个星期都是如此,恐怕接下来的一整个夏天都是这样。到换上春秋校服之前,情况应该不会有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回到了窗前,坐在第一排同学的课桌上,身上穿的确实是水手服的上衣和一条十分合身、显得身材凹凸有致的浅蓝色牛仔裤。她像是在给我说明情况,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然而,当时的我依旧沉寂在突然遭遇“强吻”的错愕之中,脑袋里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弯。

“呐,我说,你不累吗?”她突然这样说,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她曾经注意过我。

“强打着精神陪着她们说说笑笑,不觉得是十分费力的事情吗?如果不想参加,不参加就是了,何必要委屈自己呢?”她的话在旁人看来一定十分突兀,但在那时却精准无误地直接命中了我的心脏,就好像自己小心翼翼埋藏在茫茫荒野之中的什么一下子就被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人准确地一榔头挖起来了一般。

“并不是强打着精神……”我小声地嗫嚅,声音为外面的“国旗下讲话”的意气风发的声音所覆盖,几乎刚出口腔就躲进了我自己的耳朵里。

“高兴那种东西,可是装不出来的哟。就算脸顾及到了,手手脚脚的也在泄露讯息。”说完她又大踏步朝我走了过来,我以为她又要做什么,赶紧屏住了呼吸。结果她只是,将落在讲台上的我的笔盒捡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到了我的课桌上。

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对话大致如此,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耳朵里依旧仿佛以国歌为背景响着她的声音,而耳根处也是热热的,似乎回想着当时的红色。

从那之后,我由追逐哥哥的阵营中抽身出来(那时哥哥已经不住在家里了,就算我积极地给哥哥写信,收到的回复也总是让人失望),赴往追逐光的前线,从此开启了我的与众不同的人生。(写到这里,突然想笑,“追逐光”——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光的出现(与其说是出现,倒不如说是介入)结束了我少女时代的许多烦恼。烦恼,确实就是这样的东西,你越看重它们,越去琢磨它们,它们就越能够生长,以至于越来越庞大和无法置之不理。其实,这些生长都是在你自己的内心里,这些庞大也是在你的内心里,没法置之不理也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这些话是我近几年才琢磨出来的,光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但光谓之光,恰恰在于她是那个正确答案。就好像习题册后面的正确答案,正确的解法摆在面前,错误也就一目了然了。而错误的方法,总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的,不可能穷举出来,也就没什么必要知道每一种错法。

光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她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个清晰的“我”的概念。她拥有着这样的智慧,能够区分什么是与“我”有关的,什么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在那些与“我”有关的事项中,她能区分出什么是“我”可以有所作为的,什么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所以,她只把精力集中在前者身上,而对后者采取接纳的态度。这使得她的烦恼,几乎一点儿不剩了。没有烦恼的少女时代,这在以前的我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然而,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无声地证明了它的可能性。

我也想要搞清楚光为何能拥有这样的睿智,但她的不爱多说话与我的这个目的显然是冲突的,而接受了光的人生哲学的我,把光的过往一概划分到了我完全无能为力的范畴之内。这样,虽然不甚了解她如何长成了这样令我神往的样子,但我已经接受她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了。

在拥有了光之后,我又变了一个人,疏远了我以前的那些“朋友”而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光的身边——就是从那时开始,有了我和光之间亲密关系的传言——这传言放在初中生的身上未免太心机叵测了,那时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可能性,而我们往后的生活又像是故意在朝着传言的方向走似的。不过在当时,身为初中生的我们,这样的事情光根本像听不到,而我也终于决定充耳不闻。

总之,这是另一种人生。

我开始学跳舞,完全是为了成为光的舞伴——她比我大两岁,身高却比我高了十多厘米,当她的舞伴时,我就是与王子翩翩起舞的公主。在此之前,我已经学了好几年钢琴,家里甚至专门为我买了一架钢琴,而且我弹得还不错,已经考了几本证书了。从钢琴到跳舞,花费了我很多的倔强——我几乎是以不吃饭为要挟才拿下这场“战役”的。彼时,妈妈时常唉声叹气,一会儿埋怨爸爸,一会儿自怨自艾,一会儿又扯到哥哥的坏榜样身上,总之就是说我在去上初中之后就变得很乖张很不听话了,言下之意是这都是被爸爸和哥哥给惯出来的。

爸爸倒是不反对我弃琴从舞,对于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他倒是很欣慰,并且时常说起自己当年的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外出寻找工作的往事。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农民工”,农民都是老老实实地守着土地,从地里刨出吃的穿的用的。那也是颇需要一些勇气的近乎破釜沉舟的举动,而这倔强的成果就在眼前,是我们全家的富足生活。

妈妈心疼已经为学钢琴付出的努力和成本,如果放弃,这些都成了打水漂。这种心情我大致能懂,但也很不屑,觉得人的自由不应该由于对物质或是金钱的爱惜而受到约束。在求助于哥哥之后,他告诉了我一个“沉没成本”的经济学术语——成为了用来说服妈妈的利器。总之,在抗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我赢了。

那架被我抛弃的钢琴一开始还总是摆在那里落灰,很多年之后,待我回来定居的时候,却发现钢琴也不见了踪影,它是什么时候被怎么样处理掉的呢?我不得而知。但确确实实曾经学过钢琴和确确实实曾为了学跳舞而放弃钢琴的历史摆在那里,不是假的。给我这些力量的人,是光。

我开始学跳舞的时候已经十多岁了,舞蹈教室里有许多比我小的孩子。光和她们一样,是有童子功的——这点差距,日后我需花费极多的努力、抛洒极多的汗水才能追赶上。我的心中时时洋溢着梦想成真的喜悦,放假时、下课后跟在光的身后骑着自行车朝舞蹈教室呼啸而去——那是我生命中少有的充满喜悦的时光。

与光的友谊,毫无疑问,也在进一步发展着。接吻,从那出乎意料的第一次以后成了并不少见的事情,也拥抱,还有些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舞蹈是身体的艺术,接触则是此种艺术的沟通方式。以公主的姿态被揽入光的怀中时,甜蜜于我成了实实在在的空气,成了落满浑身上下的糖霜。

我十分喜欢与光的相处,落日余晖中与她并排躺在堤坝草坪上眯着眼睛任由夕阳照射在身上,天黑之后从舞蹈教室出来饥肠辘辘的两个人分享一大碗番茄打卤面,登上电视塔所在的高山将胸中郁积的气一啸而出……虽然并没有刻意寻找什么浪漫与温存,但相处的所有时刻无一不荡漾在和煦的微风中。

光,我想,大抵也是喜欢和我待在一起的。她喜欢我的故事,而我因为早年读过很多的书,也终于品尝到了这优势所结的果实。我成了《一千零一夜》里那个讲故事的新娘,用在正精彩处断掉的故事留住我喜欢的人。而恍惚之间,我又觉得自己成了几年前的哥哥,不厌其烦地给当时还小的我讲讲这个讲讲那个。

与光共舞的那段美好的岁月,是我最宝贵的记忆。只要我还有呼吸,就要永远把它们记在心头。那时的我,那时的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样子。要是我们不长大,不去追逐所谓的艺术梦想,永远停留在那个阶段该多好啊!

心脏痛了起来,我想我还是先搁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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