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四节 新生活(1 / 1)山水别院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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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教授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院,我倒是去看了他几次,他也喜欢看见我——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而是他真的满眼慈爱、满脸笑容——大约楚红姐姐已经告诉过他是我救了他。

只是,因为他的耳朵的缘故,我们都不怎么说话。这其实也挺好的,为了避免尴尬而不停地没话找话是我不喜欢的相处模式。比如,为了我的那位邻居芬芳小姐姐,我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知道我并不介意沉默。因为我觉察到了她对于沉默的不自在,而安抚了她好多次,后来我们终于能非常舒服地相处了。

我有时带着书去看楚教授,就坐在他的病床旁边看书,他也就静静地坐着,有时看书,有时合上书发呆。就这样安静相对的时光,我居然非常享受,几乎像是给心灵放了一个短短的、惬意的假期。老实说,在此之前已经很多年不曾有如此安心的感觉了。

有几次在楚教授的病床前坐着的时候,楚红姐姐来了。也有几次,我去的时候正好她在。“大家也许都觉得我们俩都是我爸爸的女儿呢!”楚红姐姐有一次这样笑着说。

“年龄差距也太大了些呀!”我并非对此耿耿于怀,只是出于想证明什么的心理,至于什么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话说出口,后悔的情绪又立刻蔓延上来了:难道我的言下之意,不会显得是,说她看上去很老了吗?

“可是你怎么看也不像我的女儿嘛!”她用食指轻轻刮我的鼻梁,是溺爱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把我窘迫化解了。

“那就是咱们的爸爸再婚了,咱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咯!”我发挥出一个常年听故事、读故事的艺术生的浪漫气息。“不过同父异母的孩子,少有感情好的呢!”不无悲凉地又补充了一句。

“说来也是,到底妈妈还是对人际关系左右得更多些。”这段对话到此为止,往后与楚红姐姐的孩子们相识了,知道他们也是与妈妈的亲戚更熟络些。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看似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大家相似的地方又那么多。

在楚教授的病房相遇之后,楚红姐姐总是领我去吃饭,再送我回家。在病房里,我们都不怎么说话,但是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就都变回了叽叽喳喳的少女。许多关于楚红姐姐的事情就是在那时知道的,除了她自己过往的经历,她的前男友的一些点滴,她的前夫的许多小习惯,总之,是各种各样曾经塑造过她的精神世界的人和事,现在也经由她的转述为我所知道了。在潜移默化中,也许正悄悄地打磨着我的思想。

关于一个人,你总是越了解她就越爱她。那时的我就在这样的心境之中,心里想的全是她。她是温柔体贴的,又是刚强独立的,她是有想法有干劲的,又是懂生活会享受的——在我看来,她的方方面面如此平衡如此美,如此令我向往。

往后的进一步接触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人与人的往来总是这样的,越是亲密就愈加亲密,越是疏远就愈加没有变的亲密的可能性。

大约是,她在与我一起时接了个电话吧,然后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跟她一起去接她的孩子。她可能是把孩子交给谁照顾了,而那人临时有了别的事情,需要提前“交班”。以此为契机,我以“小阿姨”的身份出现在她的孩子们面前——其实只是孩子们在进到妈妈的车里之后发现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在此之前,我自己从来不觉得孩子可爱过,也从没像别的女孩——我猜想是这样的——那样渴望孩子过。我的过往的人生里,甚至连一次小女孩们都爱玩的过家家的游戏都没有发生过,不知道这究竟是我不喜欢孩子的原因,还是结果。好在楚红姐姐的孩子都已经长到了懂礼貌的年龄,也很讲规矩,是那种即便不特别喜欢也完全讨厌不起来的孩子。

该说说她的两个孩子了,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通俗意义上的儿女双全,可惜这个家里缺少了一个爸爸,要不然在外人看来该是多么和和美美。两个孩子在父母刚刚离婚时,曾经有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是由奶奶在照顾的,就是那个之前对楚红有颇多不满的富太太婆婆。那段时间重获自由的前夫将自己的生活嚯嚯得一团糟,使他的妈妈伤透了心,而照顾两个孩子的任务虽有保姆的帮忙也不会很轻松——彼时,他们俩一个三岁,另一个才一岁多。

爸爸是靠不住的,奶奶是不开心的,妈妈又不知道在哪里——我猜想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当时确是如此悲凉的境遇。他们俩之间有那种很强的“战略同盟”的感觉,这是我也能一下子发觉的。我想,这大约就是他们曾经远离母亲而在奶奶家“寄人篱下”留下的印迹。

在废寝忘食地拼命了两年之后,楚红姐姐的画廊已经站稳了脚,她挖掘出来的新人画家逐渐取得了业界的认可,给她带来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楚红姐姐去找以前的婆婆,提出要把两个孩子接过来归自己抚养,已人仰马翻的阔太太看着大变样了的前任儿媳妇,不由得老泪横流。就这样,以两年的分离为代价,楚红姐姐赢回了自己的孩子,也赢得了前夫一家的尊敬。

不过,就我看来,曾经寄人篱下的痕迹仍旧在孩子们身上若隐若现——妹妹还要好些,哥哥有时简直是惊弓之鸟。楚红姐姐和我都知道,孩子们害怕妈妈会再次“抛弃”他们,为此他们必须乖巧懂事。但是,有些事情是他们左右不了的,比如,妈妈有了新的家庭,也许生下新的弟弟妹妹,那么,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孩子们噤若寒蝉的眼神一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来,这也正是这么多年来,楚红姐姐拒绝了许多男士的邀约而一直保持单身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你们懂了吧?这样的一个家庭,所欠缺的,不就是一个我这样的存在吗?自然而然地,我以“小阿姨”的身份介入了孩子们的生活,成了另一个像他们的妈妈一样爱他们的人。而且,他们两个——也只有他们两个,而不会有别人——永远都是我们的小宝贝,对不对?

我非常顺利地融入了楚红姐姐的家庭,成了孩子们都喜欢的角色。那时我才二十二三岁,对他们既像对自己的孩子,又像对自己的小伙伴。

往后,我与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

在距离那次突发的晕厥一年之后,楚教授去世了。我陪着楚红姐姐一起收拾他的住处。深爱着彼此的亲人,在收拾对方遗物的时候,没有不泪流满面的。因为许多,哪怕平时完全看不进眼里的小东小西,都藏着那么多催人泪下的回忆。往后,在她回老家打点上下期间我搬去了她家住并且负责照顾两个孩子就是在那段时间,听到了芬芳小姐姐将要结婚的消息,还去参观了她的新家。她的丈夫是个戴着厚眼镜的学术男,在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时,闷在厨房里烧龙虾炖猪蹄给我们吃——我深深地为芬芳小姐姐有了这样的好归宿而高兴。联想到楚教授的溘然长逝和楚红姐姐的黯然神伤,又觉得世界是那么大,无论何时都有人欢喜有人愁。

往后,我学了开车,拥有了一辆自己的小车,有空了也会帮忙去接送孩子。我的学业完成了,在楚红姐姐的帮助下顺利地进入了本地最大的艺术团,很快又凭借自己的实力站稳了脚步。我还开始帮助楚红姐姐打点画廊里的事情,偶尔代替她去拜访画家或者拜访客户。渐渐地,我在楚红姐姐的家里有了一个我自己的房间,早出晚归时自己用钥匙开门。

邻居们也许以为我是楚红姐姐从老家带回来的小妹妹,至少肯定是一个亲戚,我有时候这样想。心里觉得好笑,因为我们其实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还常听到有人说我们长得相像。又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不过,说真的,他们怎么想,我不在意。

我们就这样生活了好多年,许多人也许不能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但是,这个世界上不能为大多数人所理解而又确实发生了的事情是很多的。人要时刻怀着包容心,即便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也别立刻跳起来辱骂打压。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只有不同,而没有高下,没有唯一正确的活法。世界上也没那么多性命攸关的事情,大多数事情是怎么样都可以的,不必较真。

和楚红姐姐一起生活之后,发现她完全就是一座宝藏。我对她的崇敬,每一天都在增加。她绝对不是那种浮浅的女人,你知道的,有很多看似光鲜亮丽的女人脑袋里的东西还比不过她们自己身上穿着的一条裙子那么丰富多彩。楚红姐姐,虽然也穿着昂贵的套裙,但是,她脑袋里的世界绝对是你难以想象的。

这个世界的精彩与奇妙,使我完全从失去光的伤痛中走出来了,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新生活之中。

楚红姐姐的知识非常丰富。她虽然是艺术生出身,但对于许多理科专业都有着深厚的兴趣。比如她了解不少日常生活中的化学和物理现象的本质,使我和孩子们都万分敬佩,以致于养成了细心观察的习惯并且时不时就问一句“为什么?”除此之外,她还了解许多地理与历史的知识,据她所说,这些知识是在经营画廊的过程中出于业务的需要逐渐累积的——最奇妙之处在于,她对于知识持有一种这样的态度,觉得所谓的知识就是被至少是一些人知道了信息,准确与否甚至正确与否都有待商榷,而拥有任何一种知识本身都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一个人比别人知道的东西多,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知道与否并不会对事情的真相如果有的话产生影响,归根结底,知道本身并不是一种生产行为,它最多只能算是一种可以传递的内容。就此而言,世界上多得是因为自己知道得多就沾沾自喜、瞧不起别人的人,楚红姐姐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而且,在她的影响下,她的两个孩子以及我都养成了永远谦逊的习惯。

而说到“生产行为”,楚红姐姐虽然坚称知识本身不是生产行为,但亦笃定知识是很好的生产材料。拥有了某些知识是可以很好地助力于生产行为的——而知识也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真正发挥了它的用途,而变得不再仅仅是空谈。但是,所谓的“生产”又和社会上所说的“生产”大相径庭。真正的生产出一个有形的物品,或者某种意义上的生产出一个无形的思想,只要是原创的,都是生产。相比之下,工厂的日复一日的雷同的劳动,在我们看来,倒不是我们所说的生产。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所谓的生产几乎等于是创造。

既然提到了“生产行为”这个词,我想再说一点楚红姐姐关于画廊的理念。她始终坚持,画家创作作品才是画廊赖以生存的生产行为。在如今的社会风气下,炒作也好运营也好比之安心安意地创作出作品来似乎要重要得多,画作本身很难区分出好坏优劣出来,总要观赏的人见仁见智,真正的能让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赞不绝口的作品又能有多少呢,是否真的存在都不一定。楚红姐姐说,画作是因为有人追捧才变得了不起的,反过来未必行的通。但是,这样是不对的。

她总是说,这个世界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应当只有不同,没有高下。有没有人追捧不是评价作品好坏的合适标准。楚红姐姐坚持认为画家是这个过程中唯一的生产者,而画廊的经营者也就是她自己和她的同行们无非能做点运转流通的工作,说是锦上添花都有夸大的嫌疑。她的画廊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她成功地挖掘出了几位相当不错的新人画家,并且与他们建立了长期友好的合作关系。但是,楚红姐姐从没觉得是她捧红了这些画家,虽然他们自己都是这样想的,并且都很感谢她。

楚红姐姐的家装修得十分干净利落,简单而有设计感的家具家装都是昂贵的、质量好的。她喜欢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孩子们也都学习他们的妈妈把自己的东西打点清楚。我有一次提到了儿童座椅上的那只kitty猫玩偶,妹妹十分严肃地告诉我那是代表她坐在那里陪伴妈妈的,绝非将玩具到处乱扔这个家里几乎看不到杂物,所有东西都好好地收在柜子里。屋子里养着不多的几盆观叶植物,据说有净化空气的作用,长势大抵都还不错,照顾它们是孩子们的职责。这个家里没有宠物,所以没有漫天飞舞的毛发毛球,据说妹妹之前曾经要求过获得一只兔子作为生日礼物,但是最终让她当时所在的幼儿园拥有了一对大家一起养的兔子,对此我只想伸出大拇指,对楚红姐姐说:“Good job!”

孩子们大多数时间在学校里,早晚由我或是楚红姐姐接送,都是轻松愉快的工作,并且都顺路。而且,虽然有两个孩子,但从未出现过早上人仰马翻一团糟的场景,甚至连不小心睡过头以至迟到的情况都从未发生过。要知道,很多年前在我们家,这样安静祥和的早上是几乎从来没有过的。单就这一点来看,我就对楚红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周末孩子们要上兴趣班,大家都有空的时候一起去公园或者去爬山、去钓鱼,两个孩子都是那种能坐得住的孩子,不至于到处跑让大人一直操心,要去哪里也会好好地打完招呼再结伴出发,贪玩忘记时间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所以风景也好这样那样的乐趣也好通通都能享受。对于我而言,和他们一起出去游玩也不是一件苦差事,甚至不特别累——其实比我自己出门还更轻松,因为有台阶要爬时妹妹都会拉着我上去。老实说,按部就班上班下班的日子还挺怀念在外面玩耍的惬意的。

一家人外出遇到麻烦的时候总是有的,譬如车没地方停或者堵车堵得一塌糊涂之类的,我以前经常见到为这种小事大发雷霆把整个过程搅得不愉快的人,但与楚红姐姐一家在一起永远不会有这种情况。不论什么时候,她都能迅速地做出反应,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徒然发火。她的孩子们也是她的坚定的拥护者,从来不在情绪面前投降。

一开始,我不得不常常五体投地,后来,当我习惯了与他们的相处,再见到别家的孩子时多多少少有了许多的优越感——但按照楚红姐姐的理念,这优越感也是不应当存在的。

那段时间我也从楚红姐姐诶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感觉像是明明已经成年的自己又经历了一次成长。我现在的许多待人处事的方式,看透事情真相的视角都是从楚红姐姐那里获得的,她对于我是如此得重要,以至于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要是能一直那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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