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关于御史大夫的改造方案尽数道出,刘弘便发现王陵的眉头缓缓皱起,面色逐渐郑重起来。
过了许久,王陵几欲欲言又止,终是在刘弘‘太傅但言,朕不怪罪’的鼓励下,拱手一拜。
“臣愚以为,陛下此举,或不得成行···”
小心翼翼的说完,王陵稍抬起眼皮,暗自打量着刘弘略显诧异的面色。
将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改造为监察机构,监督官员行政?
在王陵看来,这何止是不行,简直就是在自掘坟墓!
只怕此令下达当天,羞愤自尽的官吏就能有上百之数!
在这个不信任等同于羞辱的时代,皇帝如此明显的表达出对官员的不信任,就等同于指着官员的鼻子,斥责官员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那样一来,不管干不干净,为了证明自己‘清正廉洁’,官员只有一死以证清白!
看着王陵眼中,那丝想说,又碍于君臣关系不好直说的复杂目光,刘弘略一思考,便也反应过来,不禁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
其实刘弘想的也没问题:设立监察机构,监督官员,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有例可循的,表面上看,确实能起到集权的作用。
但刘弘却忽略了,这是民风尤重风骨,个人尊严、个人名誉比生命还重要的汉朝!
真说起来,封建时代的官员,又有几个能保证两袖清风,不贪不拿?
千里为官,不图发家致富,难不成是图振兴国家?
在刘弘看来,西汉官员受辱便自尽的举动,分明就是又当又立!
——明明贪了,被爆出来还要为了证明清白,不惜自杀保全名声,让刘弘落得一个‘苛待官员’的污名!
有这风骨,当初拿钱的时候,怎么就没管住那手呢?
不过吐槽归吐槽,刘弘不得不承认,王陵的忧虑是有道理的:此时的政治风气,确实不允许出现一个专门负责监督官员的机构;更枉论将国家三大巨头之一的御史大夫,改造成监察机构了。
御史大夫,秦时始置,明面上的职责是监察百官,辅佐丞相;但绝大多数时候,御史大夫是被皇帝当做掣肘丞相的‘副丞相’来用的。
至于监察百官,与御史大夫的后身——‘御史言官’的闻风上奏,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后世言官的职责,除了没事给皇帝添添堵以外,就是听见风吹草动,就不管合不合理,有没有证据,直接出来弹劾官员,以此彰显自己的刚正不阿。
而西汉御史大夫的‘监察百官’,则仅限于在官员任命之前,以考察政治成分、评估施政能力的目的,去查一下这个官员的底子。
而且御史大夫属衙的日常运行,并不是御史大夫负责,而是身为副官的御史中丞执掌。
御史中丞为首的属官,也只是将每个官员的个人履历,功过记录在册,以备官员调动的时候拿出来,给朝堂(皇帝)做参考。
如果刘弘真的一拍脑袋,将御史大夫改造成全权负责监察官员的机构,御史大夫衙门很可能会发展成后世那般,文人士大夫遇到对手的时候,通过捏造私德污点来攻击对方的‘嘴炮键盘局’!
想到这里,刘弘便知道历史上的言官,是在什么背景下产生的了——可能设立御史言官的皇帝,就是如刘弘想的这般,想给官员阶级安个枷锁;结果枷锁没上成,反倒递了一把刀!
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被御史言官们捕风捉影之语所害,落得凄惨下场。
无奈的摇了摇头,歉意一笑,刘弘整了整面色,起身郑重一拜:“幸得老太傅相劝,方使朕未行差就错···”
但凡今天换了一个人在身边,刘弘都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刘弘犯蠢,不对付的人当然会乐见其成;即便是刘弘地班底,也会碍于刘弘地颜面而不敢明说。
汉室数千万人中,唯王陵一人,能凭借其‘帝师’的身份,旁敲侧击提这么一句‘此事应该可能也许不是很好’。
在这个没有信息网络的时代,中央政策,从来不可能被官员百分百执行!
即便是朝堂三读通过,百官无一反对的政策,出了函谷关能被执行七成,就足以让刘弘屁颠颠跑到高庙,对刘邦的衣冠吹嘘自己的文治武功了!
若非如此,后世的王安石变法,也不会成为压倒北宋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正成熟的掌权者,在颁布一份政策的时候,不单单要考虑这个政策所带来的利弊;反而应该首先考虑到:这个政策在官员手里,能玩出什么花样!
王安石变法,难道不够好?
事实恰恰相反,王安石变法的本意,其实十分先进!
青苗法提出,农闲时分,百姓青黄不接,无以为继的时候,可以从官府借贷款、粮,来应付生活;半年收利息二到三分,分别在夏、秋与农税一同归还即可。
保马法更是直指军队骑兵奇缺的问题,提出鼓励百姓养马,由官府租马与百姓,按月交‘租息即可’。
如果执行得当,王安石变法中,光是这两部分,都足以扭转北宋积贫累弱的局面;甚至有朝一日提兵北上,恢复秦皇汉武时的荣光也未可知!
可如此先进、合理的王安石变法,最终反而让北宋最后一丝气数被葬送,北虏入关,神州大陆遍地胡腥···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呢?
答案就是:王安石只考虑了政策的优劣,却并没有考虑到:自己苦思冥想而出的救国之策,究竟会被负责执行的官吏演魔改成什么样子!
——青苗法发行,原本寄希望于活不下去的百姓卖儿卖女、卖田卖宅,从而获得奴隶、田地的地方豪强如丧考妣,旋即与地方官府狼狈为奸,将青苗法的自愿原则魔改成了强制摊派:每年农闲,农民必须从官府借贷!
这使得原本不用借贷、借粮,还有脱离贫困线可能的百姓碍于官府威权,不得不从官府‘借’回银钱、粮食,放在家里吃半年灰,甚至花费不小的储存成本,然后在半年之后加上利息,原封不动还给官府。
保马法自也逃不过强制摊牌——地方官府不止强制要求百姓从官府借马,还必须按照指标,每年还官府租息。
比如说:马养了两年,生个马驹应该的吧?
什么?
没生?
肯定是尔等刁民私藏了,每两年送一匹马驹到官府!
就这样,原本出于改善百姓生活而设立的青苗法,以及为了增加战马养殖量的保马法,彻底压死了本就疲惫不堪的北宋百姓。
毫无意外,王安石变法废黜几十年后,北宋便宣告灭亡——即便金兵未曾攻破北宋都城,活不下的底层百姓,也早晚会揭竿而起,推翻‘暴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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