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王宫之外,刘恒的视野中却出现百余头系丧带的士卒。
在这群士卒最前方,则是刘恒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尉丞,卫尉虫达之婿,假以时日必当为军方巨擘的青年俊杰:秦牧。
而在秦牧身后,一具陈年老木所制成的棺木悄然趴在地上。
“奉圣天子谕,末将特送代王太子亡躯归故土,万望代王节哀。”
见刘恒出现的身影,秦牧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顿时响彻代王宫正门外;闻声,那百余军卒亦是稍一躬身:“代王节哀。”
见此,刘恒满是惊诧的回过头,就见寝殿正门处,薄太后正淡然而立;即便距离百余步远,刘恒都仿佛清晰地看见母亲脸上,那古井无波的淡然面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当刘恒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场面而纠结不定之时,就见秦牧满带着庄重走上石阶,来到刘恒面前。
“还请代王寻一僻静之处,陛下于代王另有交代!”
上半身稍前倾,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句‘耳语’说出口,秦牧便恢复正常仪态,深深一拜:“代王太子之事,下官深以为憾···”
看着秦牧这幅模样,刘恒稍明白过来状况;又见秦牧目光晦暗的瞥了眼身后,刘恒终于反应过来。
“诸位劳苦,还请入宫暂歇···”
闻言,秦牧心中长松一口气,回过身,招呼扶柩的几位士卒入内,旋即朗声道:“原地驻息!”
待等其余士卒在代王宫外有序围成一个小圈,盘腿坐下,几名外围的士卒自发充当哨位之后,秦牧方才又面向刘恒:“谢代王。”
·
“敢请将军指教,陛下究竟是何交代?”
一座僻静的书房之内,刘恒面色严肃的看着眼前的秦牧,目光中的惊喜也缓缓散去。
——方才,那几位扶柩的士卒进入王宫内,刘恒特地提前准备的‘灵堂’之后,秦牧便在刘恒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将那俱棺木的顶盖推开。
刘恒困惑上前,就见儿子刘启正躺在棺木之内,面色一片惨白。
待等秦牧上前,对着儿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后,片刻之前还一副‘死人相’的刘启,竟然立刻睁开眼,看到刘恒的面庞之后,才试着从棺木中坐起!
直到那一刻,刘恒的心才终于落地···
虽然最终,刘启还是在秦牧的建议之下,暂时躺回了棺木之中,并且在未来一段时日里,都要在棺木中度过,但这足以令刘恒喜极而泣,从而答应下秦牧带来的一切指令!
闻言,秦牧丝毫不做犹豫,从怀中取出一支泥封的竹筒,将其呈到刘恒面前。
接过竹筒,捏碎泥封,将竹筒内的一片木板取出,看着上面写着的‘代王节哀’数字,刘恒困惑的抬起头,望向秦牧。
秦牧却仿佛对此早有预料,接过那巴掌大的木板,从边沿处一掰,又将木板交还于刘恒之手。
而在木板的缺角内,刘恒清晰地看见一张白绢,正藏在木板之内。
——代王叔一见如故···
※※※※※※※※※※※
在秦牧抵达晋阳城内的代王宫时,遥远的睢阳,也终于迎来了一支注定要出现在这里的部队:齐王大军!
虽说是齐王大军,但朝堂对此却已有了大抵定性:此次叛乱,是以朱虚侯刘章为首的悼惠王诸子,裹挟年不过十数岁的齐王,‘挟齐王以令齐军’发动的。
若不出意外,叛乱最终被镇压,那么,被叛军统领刘章宣传为首倡者的齐王刘则,并不会因为此次叛乱而受到什么影响,而是继续做诸侯王。
——说破了天,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削个几县封土罢了。
但对其余人而言,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朱虚侯刘章,光是其‘哀王手足’的身份,便足以被画上‘不忠’的政治成色;再加上大约半年前,刘章因少府物资外流一事而险些‘谋逆’,更使得刘章彻底没有了退路。
对刘章而言,此次叛乱,必须要成功!
一旦失败,那刘章的结局便会注定;如果最终一定要有人死,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刘章。
至于悼惠王子中的其余十个庶子,则没太出现在朝堂视野之中——那帮黄口小儿,年纪最小的才十岁出头!
即便是悼惠王诸子中年纪最大的刘章,也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刚过加冠的年纪。
对于这一帮十几二十岁的小家伙能否成事,朝堂其实是抱着不懈的态度来看待的——太祖高皇帝得天下,那可是五十岁之后的事儿了!
但作为知情者,灌婴显然对这件事抱有不同的看法。
站在睢阳城墙之上,看着城外十数里处连绵的军营,灌婴长出一口气,语气稍带些萧瑟自语道:“比之哀王,朱虚侯之才可谓···”
话到一半,灌婴便摇了摇头,面色写满了可惜。
灌婴很明白,这次的事,与其说是悼惠王诸子针对长安朝堂发动的武装叛乱,倒不如说是丞相陈平,绛侯周勃针对皇帝刘弘发起的!
如果将此次叛乱形容为一盘棋,那丞相陈平无疑是执白先行的那一方,皇帝刘弘是执黑应对的被动方。
而其余人,无论是刘章等悼惠王诸子,还是代王刘恒,其实都不过是这盘棋上的棋子而已。
就连灌婴自己,实际上也是颜色‘偏白’的一枚灰色棋子。
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最终胜利者是谁,刘章的结局,准确的说是齐地叛军的最终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如果陈平获胜,情况或许还稍微好一些:陈平的大网要想将长安围住,就必须要齐军出力;事后,刘章最起码也能像朝堂之前的安排那样,获得城阳或济北等郡,安心做诸侯王。
但参与到此次叛乱的每一个人,包括刘章和被裹挟的齐王刘则,都很有可能会被新帝所忌惮——这样一群有造反前科的人,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感到不放心。
就如同哀王响应号召诛灭诸吕,结果在事成之后半年之内便‘抑郁而终’一样,齐王刘则、朱虚侯刘章等人,大抵也逃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若是皇帝刘弘获胜···
从目前的情况来推断,灌婴实在想不出来,刘弘究竟要如何,才能逃脱陈平为之量身定做的大网!
假设最终,刘弘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获得胜利,那代王刘恒,齐王刘则或许还能在囚笼中度过终生,但朱虚侯刘章,则必将成为陈平、周勃的陪葬品!
也正因为如此,灌婴此时的心情远比半年前,‘迎接’齐王刘襄大军时要郑重得多。
——在这种进退皆死的状况下,刘章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而刘章可能做出的抉择,灌婴所能想象到的,便只有···
扶立齐王!
如果刘章真的决定做一个‘扶保之臣’,那这次战争,就会变得复杂得多。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灌婴也已在前日,刘章大军抵达睢阳城外,于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之时,就派人接洽刘章,探探口风。
最终结果,让灌婴顿时紧张了起来,原本装摸做样的防线布置,也一时之间紧凑了起来。
——刘章居然说要严格遵守丞相的密令,绝对不在睢阳城外发生战斗;待等关中传来消息,再同灌婴大军一起近逼长安!
这几乎等于坐实了灌婴的猜测:刘章的计划,只怕是火中取栗,在陈平和刘弘地斗争中,伺机赢得将齐王刘则扶上大位,甚至是自己坐上大位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章确实有可能如他所言那样,在关中传出确切消息之前,与灌婴在睢阳一线‘和平发育’,装出一副‘对峙’的态势。
但等到关中传出消息时,只怕刘章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转变,争取以这盘棋的第三方棋手入场!
早在出征前,灌婴就早已和陈平达成一致:哪怕关中事成,灌婴在此次战争中的任务,也依旧只是保证齐地叛军无法进入关中!
至于长安之事,则被陈平安排到了可能出征讨伐代王刘恒的周勃,以及代王刘恒身上——陈平再次做出了选择:扶立代王
灌婴明白,刘章对此也有十分清晰地认知——早在半年前,齐王刘襄率军进逼关中之时,就曾有过欲入关中而不可得的经历。
无可奈何之下,刘襄最终只得轻装前往长安,争取那至尊大位。
最终,在先下手为强的代王刘恒,以及翻脸不认人的陈平等人操作下,刘襄更是在刘弘还没出现翻盘可能的时间点,就失去了莅临神圣的机会。
如此血淋淋的教训,更何况仅仅过去不到半年,灌婴很确定,刘章心中绝对有针对这种状况的预案。
如强攻睢阳,如转道昌邑,再比如···
直接绕过睢阳,强取敖仓!
只要敖仓被刘章掌握,那这盘棋,就将立刻成为三方对弈!
一旦刘章借此成为第三方执棋者,那局势就将更加复杂;复杂的局势,则意味着更多的意外。
无论如何,灌婴都不能允许刘章摆脱其棋子的命运,从而为这场本就胜负难分的斗争增添变数。
主意一定,灌婴便回到府邸——睢阳城内最大的富商宅邸,在一卷空简之上,写下一段令人惊骇欲绝的话语。
——朱虚侯之所欲,某知之矣;若齐王不弃,鄙人愿以为内应,助齐王成就大事,还请朱虚侯代为转呈···
※※※※※※※※※※※
“这!!!”
仔细阅览过刘弘给自己的书信,并听完秦牧带来的‘计划’之后,刘恒嗡时瞪大双眼,满是惊骇的望向秦牧。
看着秦牧沉稳郑重的面色,刘恒不敢置信的又看了看手中绢书,满脸骇然。
再三向秦牧确认‘陛下果真欲如此?’,并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刘恒面色也逐渐沉重起来,薄唇微抿,皱眉思虑起来。
“妄臣竟逼得陛下行此险着了吗···”
看着刘恒时而惊骇欲绝,时而举棋不定的面色,秦牧勉强压抑住紧张,强装出一副淡定的面色,等候着刘恒的答复。
作为这个计划第二个知情者,秦牧可谓对刘弘地宏伟大局观,以及对计划的全面考虑感到五体投地。
只要这个计划顺利完成,那事成之后,汉室中央非但将告别陈平、周勃等为老不尊的开国功臣,就连让中央感到忧心忡忡的诸侯王势力,也将遭受巨大打击!
自然,作为这个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眼前的天子宗伯,大汉代王殿下,就将受到汉室诸侯,乃至于每一个刘氏宗亲的千夫所指。
这就意味着,刘弘那句‘若朕崩,代王承袭宗庙’变成了一句相当没有诚意的安抚——被刘氏诸侯抛弃,就意味着代王刘恒将彻底失去皇位递补继承权。
可以说,只要刘恒点头答应这个计划,那无论是代王、齐王,还是陈周二人,关东诸侯等让刘弘烦恼的问题,都将一并得到解决!
但秦牧却一点都不敢催促,只维持住沉稳的姿态,等候刘恒自己得出结论。
作为计划的传达者,秦牧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其实也十分危险。
一但刘恒拒绝,反过头答应丞相陈平的号召,真的起兵于箫关之外,那刘弘最终能否获胜且不说,秦牧很有可能会第一个丢掉脑袋,被刘恒拿去给陈平做投名状!
即便最终计划成功,秦牧作为天底下唯三知道该计划的其中一人,也很有可能会被‘灭口’。
但如此大的风险,也意味着更大的收益——只要计划成功,秦牧再借着老丈人虫达的情面,以及自己在刘弘心中的地位躲过‘灭口’,就将预定一个二十年后的三公门票!
而这一切,在此时此刻,都取决于刘恒答应与否。
在秦牧看似沉着冷静,实则慌得一批的目光注视下,刘恒思虑良久,终是将心中最后一个疑惑提出。
“陛下圣命,寡人自当谨奉;然此间事,实牵连甚广···”
满带着疑虑,刘恒不着痕迹的瞥向秦牧的目光深处:“未知陛下可曾有诏书传于寡人?”
只见秦牧面不红心不跳:“未曾。”
“代王亦言,此事牵连甚广,诚如是哉;若留有文墨,则恐为贼子防备。”
话一出口,秦牧的心就沉下去一半。
怎料刘恒闻言,却顿时流露出一个安心的神色。
“既如此,寡人谨遵陛下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