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恭迎陛下,吾皇长乐未央~”
在朝臣百官,以及不知为何,在这天刚蒙蒙亮时出现在北阙外的百姓注视下,刘弘单薄瘦弱,而又笔挺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阙之上。
只见刘弘稍一拱手,朗声道:“自先皇夭亡,朕以未冠之年临朝,至今已有五载。”
“彼时,尚有太皇太后镇坐长乐,奉高皇帝之遗命,临朝称制以监国。”
“岁初,太皇太后殡天;朕之亲母,亦由汝阴、东牟等贼子欺瞒于朕而居深宫,使国无长者,长乐无主。”
面不改色的将托孤重臣陈平、周勃开除出‘长者’行列,刘弘语带唏嘘道:“朕年幼临朝,遂使齐悼惠王诸子心生不恭,欲裂齐土而皆王(wàng);朕未允,此僚更兴兵作乱,徒使天下苍生黎庶,苦于烽火之乱。”
“匈奴豺狼亦贼心不死,屡犯吾汉家北墙···”
说着,刘弘的语气,便逐渐庄严起来。
“值此边墙不稳、诸侯不恭,国朝内忧外患之际,都城长安,更有狼子野心之妄臣贼子,暗刺代王太子在先,蛊惑代王作乱在后!”
说着,刘弘面色稍一暖,从身旁拉过一位衣冠华贵,面容恭敬的男子:“幸代王仍念太祖高皇帝恩德,假起兵之名,率军助朕平讨乱贼,以复长安朗朗乾坤!”
“代王之忠义,实可谓朕之肱骨,国,之干臣。”
言罢,刘弘侧过身,满带着庄严,对身旁的代王刘恒一拜:“得代王,吾汉祚幸甚;天下!”
“幸甚!”
见刘弘当着北阙千百臣民拱手拜谢,刘恒顾不得诧异,赶忙跪倒在地:“陛下万莫如此!”
“臣受太祖高皇帝裂土而王之恩,得以封国家、建社稷;今国朝有难,臣纵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
看着北阙之上,天家叔侄二人情深义重的互动,宫墙下的朝臣百官,已是压抑不住抽搐的嘴角,不得不躬身俯首,将扭曲的面庞藏于衣袖之后。
“代王忠义,陛下仁孝;此诚祖宗庇佑,先皇庇佑,吾大汉幸甚、天下幸甚···”
百官能看透真相,北阙外或自发,或被召集至此的长安百姓,却是陷入了漫长的呆滞之中。
——代王,是忠臣?
不是说代王打败了陛下,正要引兵南下,兵临长安吗?
“朕御驾亲征者,乃长安有贼子作乱;朕得代王密奏,言及会兵平叛事,方得成行。”
刘弘接下来的话,就仿佛看透百姓的困惑般,为所有的事给出了答案。
“彼时,叛乱贼子散流言于长安,言代王兴兵作乱,实则,乃欲乱长安民心!”
“及至‘朕兵败逃亡’‘代王欲领兵至长安’等言,皆乃齐贼祸乱人心之举。”
言罢,在千百臣民注视之下,少年天子亲切的拉过身旁叔伯的手臂,朗声宣读道:“吾汉家君臣和睦,宗亲一心;贼子之险恶用心,必勿得逞!”
话到这里,阙下百姓的目光中,才缓缓涌现出‘了然’。
“原来如此啊~”
“流言蜚语果真不足信!”
百姓的议论声,也开始走向刘弘所希望的舆论方向。
“久闻代王忠厚仁孝,今日一见,果得善和之风!”
“县官如此年纪,便得代王如此相助,必当为明君!”
通过简单且幼稚的推算,得出‘刘弘是圣君’的结论后,阙下百姓零零散散跪拜在地:“圣君临朝,民等万幸~”
看着阙下衣衫破旧,却仍稀稀落落跪倒在地的人群,刘弘心中稍出一口气,面色稍一沉,逐渐涌上一丝怒意。
“贼子诈言代王起兵作乱,朕自不吝御驾亲征,以证代王清名。”
“然贼子更枉逆太祖高皇帝遗德,言朕非惠帝亲子;先皇非惠帝亲子;朕之手足昆季,常山、淮阳、梁王,及先常山王、淮阳王,皆非惠帝亲子!”
“此诚是可忍···”
说着,刘弘狠狠一拍面前石砖:“孰不可忍也!”
此话一出,方才还充斥着红色光芒的北阙,顿时鸦雀无声。
北阙之下,无论是平民百姓,亦或是朝臣百官,无一不深深低下头颅,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甚至自己不存在!
这,倒是在刘弘意料之中。
归根结底,汉室再如何全民皆兵,再如何至刚至武,此时云集于阙下的,也不过是从土里刨食的底层百姓而已。
对于他们而言,天大的事,也比不过田事、农事。
撇开这一点不说,这种类似‘皇帝是不是先皇血脉’的问题,也不是底层百姓胆敢言及的。
——在此时,议论天家之事,可还是重罪!
一个不小心,就是一顶‘妖言惑众’‘诽谤君上’的大帽扣下来,动辄死一户口本!
别说议论皇帝了,就算是针对国政发表看法,都可能被扣上一个‘妄议国政’的帽子。
在历史上,这种状况是在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继位多年之后,以‘百姓无知,以言治罪,恐加朕之不德’为由,方被移出汉律。
自那以后,农民伯伯干活干累了、不爽了,抬头骂两句狗皇帝、贼老天,也开始不再被官府治罪。
到了武帝一朝,已身披开疆拓土之功的猪爷,在游猎上林苑时,不小心踩坏了农民伯伯的庄稼,更是被那位无官无爵的老伯伯,轮着几杖追了好几条街!
待那位老伯伯因没能追上‘不懂事’的皇帝刘彻,将此事捅到京兆尹,弹劾天子‘违法乱纪’之时,即便是脾性急躁,且贵为天子的猪爷,也只能是老老实实低下头,跟那位老爷爷道歉,并从少府拿出粮米数石,以赔偿损失。
——就这,刘彻还躲不过被那位老伯吐槽一句‘糟蹋粮食’!
作为两汉,乃至于整个华夏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圣君,汉文帝刘恒的仁德,往往就体现在这一桩桩、一件件掌权者不会太在意,百姓却能得到极大利好的小事之上。
而‘除诽谤妖言令’,便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件。
现在,‘诽谤妖言罪’还存在于汉律条例之内,百姓光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就不会对这种涉及天家的敏感话题发表言论。
百姓都不敢,朝臣百官就更不敢了。
——即便是历史上,文帝颁布‘除诽谤妖言令’后,对于天家私密,朝臣也仍旧不在‘可自由发表言论’的范畴之内!
文帝废黜诽谤妖言罪时说得很清楚:百姓无知失言,无知者无过!
汉文帝在‘无知者无过’这一点上的坚持,也不单单体现在‘某人说了错话’一事上。
历史上自文帝之后,直至王莽绝西汉国祚这一段时间内,汉室司法判决中出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教而诛,谓之虐!
此言出处,乃《荀子·富国》一篇:不教而诛之,谓之虐;教而不化,诛之,谓之王道。
非但荀子认同这个观点,整个华夏,在那遥远的时代,都对此观点高度认同。
华夏隐晦内敛的文化底蕴,注定无论何事,都要披上一层‘仁义’的外衣;而在遥远的西元前,仁义不单单是皮,还是历代君王真切的追求。
就连征讨外族,华夏君王都要‘先试图教育感化’,感化不了,再以王道征讨。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韩非子?五蠹篇》中记载的这则传说,便是古华夏‘先教后诛’之价值最直观的体现。
这一观点,在汉室‘士不教不得征’的政治军事背景,以及荀子门徒张苍以丞相之身,执政天下的情况下,在文帝一朝逐渐深入人心,成为了天下公认的普行价值。
自此之后,华夏法制就从周、秦时,百姓对法律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偷盗劓、黥’以外一无所知,只有在官服上门拿人时,才知道自己触犯了法律的时代,逐渐转变为:每一条法令颁布,都要先让百姓知道,而后才实施的时代。
于露布书写、宣读诏命政策自是早已有之;而汉文帝之后,大到肉刑废黜,小到逃税的责罚,都开始被一一告与百姓知晓。
在这种大环境之下,即便是谋逆叛乱,证据确凿的淮南厉王刘长,在被羁押于长安廷尉大牢之时,也是被当朝御史大夫申屠嘉,就‘忠君奉上’的道理好生教育了一番。
而官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无知者无过’的范畴之内。
——你作为官员,却连法令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无知者无过?
——国家每年出那么些粮食,养着你一家老小,就是为了让你‘无知’?
即便是在后世,大部分政事,也都是民众可自由发表看法,而官员必须时刻注意言论,就更枉论处于封建时代的古华夏了。
但不敢说归不敢说,朝堂百官,尤其是张苍、田叔等皇党重臣,暗地里对‘刘弘非惠帝子’一事,还是持极高的重视。
——即使刘弘挟此番大胜之势,扫灭齐地叛军,剪除朝堂逆臣,只要没能击破这则谣言,那‘或许不是惠帝之子’这桩隐患,便会一直挂在汉室政权的头顶!
在君权鼎盛,中央强大之时,此事自然只是无知百姓饭前茶后,口嗨八卦的谈资。
但若是将来有一天,汉室出现君权暗弱,诸侯不稳,亦或是权臣当道,意欲作乱的状况,那这个隐患就将彻底爆发。
‘孝x皇帝本非孝惠子’,将成为每一个乱臣贼子可信手拈来的正义旗帜,反叛之举的遮羞布。
最让人恶心的是,这桩言论,并非刘弘说击溃,就能击溃的···
要知道就连滴血认亲那般丝毫不具公信力的伪科学,在此时都还没有出现!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证明两个人之间的血缘关系,那只能是自由心证,加当事人供词。
刘弘要想证明自己的孝惠皇帝的儿子,那就需要一个身份够高,话语权够重,且在刘弘出生前后待在宫中的人,将那段不为人知的时光发生了何事,公诸于众。
看看刘弘身边的代王刘恒,再想想昨日,与刘弘一同出现在城门外的代王太后,皇党成员不由眼前一亮!
“陛下深思熟虑,颇得权谋之要啊···”
在张苍略有些惊叹的目光注视下,代王太后薄氏,如皇党成员所期待般,出现在了刘弘身旁。
“先秦之时,秦王政与朕,同以未冠之年而临朝。”
只见刘弘稍抑怒意,缓缓道出一段此时不为人知,而又载于史册的‘往事’。
“秦王政,乃其父异人质赵,居邯郸之时,与吕不韦所赠之姬妾所出;后异人暗逃以归咸阳,秦王政及其母赵氏为赵兵所获,复留邯郸六岁有余。”
“异人将继位,方得迎回政与其母,以为秦公子。”
说着,刘弘便讥讽一笑:“待秦王异人将亡,华阳太后不喜政,乃欲立公子成蛟继秦王位时,秦之咸阳亦有风闻:公子政,非为秦王异人之子,乃赵姬与国相吕不韦所出?”
耐人寻味的说着,刘弘嘴角的笑意逐渐转变为苦涩,语调中,也不着痕迹带上了一丝怅然。
“一晃数十载,秦亡而汉立;欲颠覆宗庙之乱臣贼子,伎俩却尤拙劣至斯···”
言罢,刘弘苦涩的扬天长叹,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这则前秦秘闻,却无异于在北阙之外,扔下一枚重磅炸弹!
——始皇帝嬴政驾崩,也才过去三十年而已!
而如今的关中人,乃至于长安百姓,几乎都是先秦之民,甚至直接就是老秦人、咸阳人!
始皇帝登位前,华阳太后发动宫变的事,也还在关中民间八卦风言的传播内容之中!
有了这件‘先例’作比对,再看看如今的‘上非惠帝子’,这味道···
就连朝臣百官之中,都有不少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似是在重新体味那则风言。
在这所有人都心生动摇之际,刘弘终于在‘上非惠帝子’这则恶心的谣言身上,砍下致命一刀。
“朕今一十有五,乃先孝惠皇帝元年,冬十一月葵酉(10日)所生。”
“代王,乃太祖高皇帝十一年获封,十二年夏四月就国。”
“生子怀胎十月,朕母身怀六甲,当为高皇帝十二年春正月。”
“彼时高皇帝尚在,贼子所言‘祸乱宫讳之吕氏叛逆’,朕祖高皇帝莫不能治?”
说着,刘弘缓缓回过身,将目光锁定在了侧后方的刘恒,以及另一侧的代王太后,历史上的文帝太后薄氏身上。
“代王于夏四月就国之时,朕母怀胎当已有三旬。”
“便是代王彼时年幼,亦有王太后居于宫中;于宫中之事,当知之者甚多。”
言罢,刘弘满是苦涩的一拜。
“敢请王太后仗义直言,解朝臣百官、苍生黎庶之惑:朕,可为先孝惠皇帝之血脉?”
看着刘弘委屈的祈求代王太后,以证明自己血脉时的模样,阙外百姓无一不被震惊,旋即齐齐叩首:“陛下万莫如此!”
“陛下神圣而生,仁以爱民,尽得先孝惠皇帝、太祖高皇帝之遗风,自当乃孝惠皇帝血脉!”
言辞激烈之间,甚至有不少百姓声泪俱下,惹得宫墙附近的朝臣百官,也是不得不挤出几滴眼泪,对着高台上的刘弘叩首不止。
在长安百姓眼中,此时的刘弘,就是一个死去所有亲人,无依无靠,却连最后一丝尊严——血脉,都差点被人夺去的凄惨少年。
——试问谁家男子会被上苍薄待至斯,年幼丧父不说,还要被人怀疑自己的血脉?
这一刻,长安百姓脆弱的心灵彻底破防,看着高台之上委屈至极,却仍旧不忘挺直腰杆,维持君王体面的少年皇帝,不由深深心疼起来。
这一刹那,在围观百姓心中,刘弘不再是单纯的帝王,高高在上的天子。
刘弘,还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托付给这长安城内的父老乡亲,托付给这关中之民的少主。
有此一遭,无论代王太后说什么,长安百姓都必然会确信:当今刘弘,必然是孝惠皇帝的血脉,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
淳朴的长安百姓也愿意相信:一个能将自己的口粮拿出来,分给长安百姓吃的皇帝,必然是继承高皇帝‘约法三章’之风的刘氏天子!
便是这沉重中略带些哀痛的氛围之下,代王太后短短几句话,终于为‘上非惠帝子’一言,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陛下既问,老身自知无不言。”
规规矩矩一拜,薄氏稍上前,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春元月,孝惠皇帝幸嫔张氏,此事论制,由宗正录于册。”
“春三月,张氏连呕不止,吕太后遣医官诊之,脉喜;然时太祖高皇帝病重在榻,遂无大肆庆之。”
“及至春四月戊午(二十五日),太祖高皇帝驾崩,国丧。”
“丧毕,老身受吕太后尊奉为代王太后,同代王就国。”
“孝惠皇帝承大统,于岁首改元元年;元年冬十一月,陛下诞。”
说着,薄氏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的刘弘,面色如常道:“然值国丧期内,先孝惠皇帝哀于太祖高皇帝殡天者甚,陛下诞,亦未曾广为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