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天还未大亮,刘罢军麾下的五百余民夫,就已尽皆被飞狐都尉···的哨兵俘虏。
至于刘罢军本人,则是被军卒反扭双臂,押送到了柴武身前。
见眼前乃一老将,刘罢军不自在的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终是作罢;但看向柴武的目光,却丝毫没有俘虏的自我认知。
“尔何人?”
一声倨傲的冷斥,成功为刘罢军换来了一脚猛揣。
“都尉当面,竟敢立?”
哨兵怒斥着,一脚踢在了刘罢军膝盖后侧;而刘罢军,也终于遂那哨兵所愿,跪倒在了柴武面前。
就是那对着柴武的鼻孔···
嗯,很圆,很清晰。
“都尉?”
“何部都尉?”
即便是跪在地上,刘罢军都不忘做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尔可知,吾何人也?”
“若不想惹祸上身,尔最好释吾。”
“若否,哼!”
“待来日,只恐今日之都尉,便乃太尉鞭下亡犬矣!”
短短几句狂妄之语,却并没有引来周围军卒的怒视——包括捉拿刘罢军的那队哨兵在内,所有人都以一种看睿智的眼神,看着刘罢军那四十五度昂起的头颅。
“呵,太尉···”
却见柴武一声嗤笑,负手起身,饶有兴致的来到刘罢军身边。
“也不知九泉之下,悼惠王可曾羞恼于尔等之愚?”
只不经意一激,刘罢军便不出意外的暴躁起来:“老匹夫!竟敢折辱先王父!”
“可有胆剑搏?!!”
闻言,柴武只讥笑着摇了摇头。
“常闻齐人怯于众斗,勇于持刺?”
“呵呵···”
“封于齐地不过十数载,悼惠一门,果尽齐人矣。”
毫无顾忌的撇下一句群嘲,柴武便坐回树下,索然无趣的摇了摇头。
“尔莫不以为,汝悼惠一脉尚有生机邪?”
“且言于汝:汝所言之太尉,已为圣天子谥曰‘戾’;尔可知否?”
“便是鼓噪尔等叛逆之贼子曲逆,如今亦已为冢中枯骨;族众妻小,皆流放燕北极寒之地!”
说到这里,柴武的面色又稍稍带上了些许调侃:“至尔所言之老匹夫···”
“呵,不才承蒙陛下信重,添以为汉车骑将军,以飞狐都尉统掌北墙事。”
言罢,柴武便讥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哨兵松开刘罢军。
被放开手臂后,片刻之前还扬言要于柴武决斗的刘罢军,却犹如一只没人操控的提线木偶般,嗡时呆愣在原地。
“车骑将军···飞狐都尉···”
“棘蒲侯!柴武!!!”
对于刘罢军迟来的‘认知’,柴武却并没有多少兴致。
“今齐王刘则及大军于何处?”
“汝此行欲为者何?”
对于柴武而言,刘罢军的出现,无疑是瞌睡了就有枕头——正愁不知道怎么打探消息呢!
得知自己是被什么人俘获之后,刘罢军经过短暂的调整,终于消化了这则于自身性命攸关的信息。
而刘罢军的面色,也随之一肃。
“棘蒲侯,吾只一言相劝。”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夕淮阴侯之典故,当为君警醒。”
强撑面色说出这句话,刘罢军不忘义正言辞的补充一句:“至大军之所向,棘蒲侯不如亲至梁地探之。”
“吾,断勿相告之理。”
言罢,刘罢军潇洒一挥袖,稍侧过身去,似是在等候柴武答复,又隐隐有一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意味。
见此,柴武却丝毫没有权衡的架势;只一声讥笑:“小小孺子,竟敢于老夫当面行此腌臜之道?”
“纵老夫信汝之言,亦不敢忘夕高皇帝,于丁公之事所言者何①!”
一声轻斥,柴武便不再理会装腔作势的刘罢军,而是望向一旁的哨兵:“押贼从十人至此。”
闻言,刘罢军困惑的回过头,见柴武一副恼怒的模样,复又赶忙转过身去,继续维持那副‘纵横大家’的架势。
而戒严于柴武左右的军卒,则都是露出一个暗含深意的笑容,撇了刘罢军一眼,便大半散去。
——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诸侯之子而已;就算扔给他一把剑,也未必能近得了柴武的身。
没等军卒散去,便有十个刘罢军熟悉的面孔,由哨兵驱赶着,来到了柴武面前。
柴武也没有再多费口舌,只稍一点头,便靠着树干假寐起来。
没等刘罢军将困惑的目光撒去,就闻一声尖锐的利刃出鞘声传来!
那哨卒提剑在手,搭在距离刘罢军最远的那个俘虏脖颈处:“齐王及大军今于何处?”
直到此刻,刘罢军终于明白过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庶子安敢!”
一声惊恐交加的呵斥,却并未使那哨卒停止动作——剑向下一划,便是血腥遍地。
一脚将那脖颈冒血的人踢倒在地,哨兵来到第二人身后,剑同样架在了那人脖颈之上。
“三息,不言即死!”
“齐王及大军今于何处!!!”
·
不到午时,柴武就从树根处起身,稍有些疲惫的打了个哈欠。
看看不远处的血渍,复又稍活动一下脖颈,柴武便强提起精神,来到了林木边沿。
“将军。”
不片刻,先前那小将,以及审讯刘罢军一行的哨兵,便都出现在了柴武身旁。
先开口的,是那个被柴武寄予厚望,如今却隐隐被柴武放弃的小将。
“贼从言,叛军粮草无多;故齐王欲暗离睢阳,潜行西进至荥阳,欲图敖仓!”
“及至罢军一行,则乃奉齐王之命,返齐筹措粮草,以备不测。”
闻言,柴武稍点点头,大致观察了一番树林周围的地形,终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依校尉之见,此刻,吾等该当若何?”
只见那小将毫不犹豫,开口便道:“将军,此诚建功立业之良机!”
“今贼欲至荥阳,则必陷于函谷-睢阳之间;加之荥阳南、北皆有天险,贼必困矣!”
“嗯···”
听到这里,柴武的面色刚回暖了些,就听那小将语调之中,带上了一丝急不可耐的激动。
“此时南下,吾飞狐都尉已无建功之良机;然齐地空虚,且负贼粮道之要!”
“若齐为吾飞狐都尉所降,则镇乱首功,必属吾飞狐都尉矣!”
激动地道出自己的看法,小将便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等候着柴武的夸赞。
却见柴武眼见微不可见的稍一抽搐,便淡然道:“老夫知矣。”
“且退下吧。”
闻言,那小将明显一滞,旋即拱手一拜,退回了树林中。
即便没有回头,柴武也能猜到小将的表情——那副踌躇满志而不被认可,怨天尤人自命不凡的委屈面容···
“唉···”
“终归是天资拙劣···”
这一刻,柴武对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识人之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既能知晓贼之所困,何又看不明主次轻重?”
小将说的没错:如果叛军真的打算强取荥阳,从而凭借敖仓之存粮,解决自身军粮短缺的问题,那荥阳的申屠嘉大军、睢阳的灌婴大军,乃至于函谷关一带的守卒,都有很大机会将叛军困在荥阳一带!
荥阳以西便是函谷,东则为睢阳。
南有荥泽为天险,就意味着荥阳以南,属于绝对的‘无法通过’——起码数以十万计得大军,无法在短时间内从容渡过。
而荥阳以东,由灌婴大军驻守于睢阳城内;以柴武对灌婴的了解,即便现在叛军溜之大吉的事还没被发现,但根本隐瞒不了这位大将军多长时间。
等灌婴知道叛军的动向之后,必然会从睢阳西出至荥阳,将叛军向东逃窜的线路阻绝。
而函谷关又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无论如何,都不是饭都无法吃饱的叛军所能攻破的。
西有函谷,南有荥泽,东有灌婴大军···
叛军攻打荥阳的那一刻,就等同于将自己陷入一个长宽各不足百里的包围圈!
而这个包围圈唯一的缺口,便是北面。
对于攻打荥阳所可能带来的弊端,叛军应该也是知晓的——起码久行军伍,半年前才进行过一次‘演习’的刘章很清楚。
根据柴武的预测,叛军的打算很可能是以最快时间攻下荥阳,甚至于只是将申屠嘉大军驱离,然后从敖仓取粮补给,而后北逃入河东,乃至于赵国境内。
至于叛军为何会笃定,北面的缺口不会被堵截,柴武也看的清楚——左右不过是把持着敖仓,以焚仓威胁中央不敢将叛军堵死,而无奈将北面空出罢了。
好巧不巧,这个包围圈形成唯一可能产生的弊端,也已不在柴武的忌惮之中——敖仓里,早就没有粮食了!
别说焚敖仓了,打下敖仓之后,叛军怕是连军粮都找不出来!
也就是说,敖仓非但成为了吸引叛军冒险进入荥阳,落入包围圈的诱饵,甚至于这个诱饵本身,都只是‘拟饵’而已!
这种情况下,谁还管齐地拿不拿得下来?
“传令,全军即刻开拔,星夜疾驰,奔赴卷县!”
“另,快马传信大将军:尽出睢阳之兵,西至筦(guǎn)城;淮阳守所部若遇敌攻城,不必力战,退至成皋(gāo)便可!”
卷县,位于荥阳-敖仓东北五十里,与敖仓之间隔着大河。
筦城,则于荥阳-敖仓东南四十里,于荥阳隔着一条卞水。
成皋则在荥阳正西五十里,同样与荥、敖隔水相望——汜水!
北有大河,南有荥泽;西有汜水,东有卞水——这,就是荥阳之所以能承担‘负天下安稳’之重责的原因:够安全。
而荥阳-敖仓一带东南西北四条河流中,最不容易渡过的,便是荥泽。
倒不是说荥泽水流比大河还要湍急,而是荥泽,其实并不是一条河流——荥泽,实际上是荥水及因荥水而产生的沼泽地带的统称。
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荥泽其实是一片方面十数里的沼泽。
这样的地方,哪怕是轻车熟路的当地人,都不敢随便穿越;就更别提奔袭数千里而来的齐地叛军了。
其余三个方向,就相对好走一些——即便是大河,也可以乘船甚至牵索而过。
柴武率领飞狐都尉赶至卷县后,便可以在大河北岸驻防,堵住叛军渡河北逃的线路;灌婴大军抵达筦城,也同样可以在卞水东岸设防。
至于让申屠嘉退出荥阳,退守成皋,则是另外的考虑了。
——申屠嘉大军,人数太少了···
区区一万五千人,还都是淮阳郡兵!
此时的郡兵,实际上类似于后世的民兵;连民警都算不上!
即便是在荥阳城城墙保护之下,面对齐军那五万战卒,申屠嘉麾下的一万五千余民兵,也会十分吃力。
反正敖仓没有硬守的必要,还不如把空空如也的荥阳-敖仓一带扔给叛军,其余三部则从东、西、北三个方向隔水以待,将叛军彻底堵死在荥阳。
有汜水作为屏障,申屠嘉的处境就会好许多;哪怕是正规军,在面对一万五千名严阵以待的民兵时,也绝对无法轻松度过汜水。
将大半任务传达下去,柴武习惯性的在脑海中,建立起战略沙盘。
“灌婴大军十数万,当无忧。”
“飞狐都尉卒数以万,战力非叛军可拟,又得大河为屏障,亦游刃有余。
“淮阳守面汜水而背函谷,不虞有失。”
想到这里,柴武终是无奈的长叹口气。
“然淮阳守麾下战员,终归太少了些···”
※※※※※※※※※※※※※※※※※※※※
正在柴武怀揣着对申屠嘉大军的忧虑,不安的踏上奔赴卷县的路途时,在长安准备年初之事的刘弘,也恰好想到了此事。
对于齐王刘则绕过睢阳,打算强取荥阳的事,刘弘自然是还未收到消息;柴武南下途中意外截获刘罢军,从而得知了齐军动向,也同样不在刘弘认知之内、
但对于叛军‘非丰沛则荥阳’的战略选择,刘弘有着清晰地认知。
——不论是半年前刘襄发动的叛乱,还是此次刘襄的弟弟们发动的叛乱,实际上都如同一桩闹剧。
不过‘二十万’大军,就想攻下睢阳,叩关函谷?
问问三十年后的刘濞,可能吗?
须知吴楚之乱中,光是刘濞掌下的吴军,纯战斗编制就是二十万!
吴楚联军抵达睢阳城下之时,战斗编制远超三十万;加上民夫、青壮以及预备役,刘濞足足凑出了七十万人以上的庞大军队!
这还没算起兵于齐地的四王之军,响应刘濞号召,派兵跟随的南方三越军队,以及赵王刘遂被堵在邯郸城内的十数万大军。
就那样,刘濞也是在睢阳城下撞得头破血流;墙头几度易手,最终却被梁孝王靠着李广一人,就迅速稳定了下来。
——那还是几十年后,第一代汉卒基本消亡,汉室军队战斗力稍有些退化的时节!
——刘濞在睢阳之战面对的,绝大多数时间内,都只是梁国兵而已,并非是汉室的野战军,乃至于南、北等中央军!
这一次,刘肥的儿子们诓着刘襄的儿子起兵作乱,实际上和半年前刘襄那次如出一辙——成功与否的关键,根本不在函谷关外,而是在长安城内。
半年前,刘襄起兵二十万西进函谷,最终也只是和灌婴手下得八万中央军大眼瞪小眼,等到长安传来‘代王入朝’的消息,刘襄才匆匆赶赴长安。
那一次,陈平、周勃等老臣成功完成甚至超额完成了计划,才有的‘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而不是‘诸侯大臣内外勾结,意图颠覆江山社稷’。
若非周勃、陈平起了‘效仿周公伊尹’的心思,而后刘弘神奇翻盘的话,刘襄登位之事,几乎是板上钉钉。
这一次也一样——叛军能否成功,其关键在于陈平周勃能否在长安成功达成预定目标,以及,二人愿不愿意立齐王刘则。
现在?
别闹了~
——陈平头七都过了!
绛侯、曲逆侯两个家族的人,也早已离开了长安,各自奔向了属于自己的天涯海角。
所以,齐悼惠王诸子之乱,其实早在周勃和陈平死亡,乃至于刘弘出现在长安城内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失败。
剩下的,就纯粹是困兽之斗了——是拿敖仓威胁中央,还是取丰沛号令天下?
而二者之间,丰沛其实也不大可能被叛军所选择。
——别忘了,无论是齐王刘则、朱虚侯刘章,还是那些连爵位都没有的‘齐悼惠王诸子’,都姓刘!
在汉室侍死如奉生、死后仍有灵的价值背景下,只要这帮二货不想蒙受‘以发覆面’‘无言面对列祖列宗’的结局,就绝对不可能拿丰沛做文章。
——哪怕是为了争夺天下!
一旦丰沛有损,那即便齐王刘则最终登上皇位,也必然会被整个天下推下去。
道理很简单:在奉行‘孝道大于天’的汉室,一个胆敢对刘邦的老家下手的刘氏,绝对是十恶不赦,获罪于天!
至于荥阳,也因为刘弘巧妙地搬空敖仓,而暂时不再具备太高的战略优先级。
刘弘现在所想的,已经是‘如何尽快结束战乱’,从而将所有精力,投注于即将到来的大朝仪了。
思虑良久,刘弘便将一旁的王忠叫到了身边。
“召代王入觐。”
言罢,刘弘稍作沉吟,又补充道:“转告代王,太后私念代王太后,欲言谈之。”